永靖十六年八月十五,正是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日子。
魏谦至今回想自己穿越时候的情形,依旧觉得莫名其妙。
前世的他,原本在湘江上乘着轮渡观光。当时天高日暖,江风飒爽,正是人间好时节。可就在停岸下船的时候,他没来由地一阵头晕目眩,四周更是天旋地转一般,之后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只能吓得闭上双眼。
混混沌沌间,似乎过了许久,又恍惚只是一瞬。
等他再睁开眼时,竟然已是满月当空。
他躺在岸边,浑身湿透。他起身茫然四顾,周遭夜色荒芜沉寂,只听得耳畔潮翻水涌,见江上月明浪明。
直到后来,魏谦才明白,他这一睁一闭之间,便回转了五百年的星移斗转,沧海桑田。
虽有涛声如旧,却已是换了人间。
起先,他只以为是一场梦,可脑海中偏又断断续续涌来无数关于“魏谦”的回忆。
这些记忆零落散乱,偏偏又挥之不去,让他一度困惑不已:究竟是“魏谦”陷入了他的梦境,还是他从“魏谦”的幻梦中醒来?
他为此苦恼了许久,但到底也没有想清楚,最后他只能接受现状,接受“魏谦”的身份与姓名。
而关于穿越的种种迷惑,也被魏谦埋藏在了心里,渐渐成了他无从深究、甚至不愿回想的隐秘。
可如今,这桩隐密还是被人硬生生扯拽了出来,暴露在这片崖山风雪间。
公羊老头见到魏谦脸上无比惊诧的神情,对心中的猜测终是笃定无疑。
公羊老头缓缓说道:“三年前,我曾在岳麓书院中见到了一件先祖所留的遗物。此物唤作山河璧,原本是先祖赠与建文帝的。建文帝殡天之后,山河璧也就留在了宫中。”
魏谦一听说是公羊徽留下的东西,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问道:“你说的这个山河璧是做什么用的?”
公羊老头回答道:“说来惭愧,山河璧虽然是先祖之物,但我公羊氏的后人也是只知其名,实在不知此物的用处。当时我在书院中对着山河璧冥思苦想了数日,终也是一无所得。一直到八月十五中秋那夜,山河璧突然铮鸣作响,通体生光,之后更是有仙人从里头传语……”
魏谦不免有些无语,只催问道:“那……仙人跟你说了什么?”
公羊老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魏谦顿时就急眼了:“你不是在场吗,怎么会不知道?”
公羊老头老脸一红,辩解道:“当时小老儿我还以为是先祖显灵,便只忙着拜见了。而且……那仙家自有雅言正音,不比我等凡间的官话,我又哪能片刻间听得明白。”
魏谦面上难掩失望之色,悻悻问道:“那后来呢?”
“那仙人也不知问了我什么话,我当时也只敢应是。之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那山河璧上竟然生出一道白光,冲天而起,又往东边飞去,不见踪迹。”
魏谦不禁怀疑公羊老头是不是又在捉弄他。
公羊老头继续说着:“我只好第二天去东边打听,后来正好在渡口听说江上闹了水鬼。说是中秋那日,有位后生在江上惊厥落水,救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于是只好把尸身留在岸上,等人认领。可到夜半时分,有船公瞧见那后生竟活了过来,还以为是水鬼上身了。”
公羊老头深深看向魏谦,意味深长道:“于是我就在长沙城中住了下来,迁延数月,四处寻访,直到遇见了小友你……”
听到这时,魏谦才终于明白过来,口中喃喃自语着:“原来是这样……”
虽然他还不清楚这山河璧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显然,自己会被穿越过来,一定跟这玩意脱不了干系。
不过要说真正的始作俑者,还得是眼前这个神棍!
魏谦死死盯着公羊老头,恨声道:“原来都是你搞的鬼。”
公羊老头一愣,对魏谦的反应很是意外,随后苦笑道:“小友委实是错怪我了。想小老儿我平生碌碌,一事无成,又哪来这等起死回生、斡旋阴阳的神通?”
魏谦却是越想越恨,冷冷道:“就算你没这个本事,可要不是你,我又何至于流落到这个世界来。”
公羊老头摇了摇头,回道:“小友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法不孤起,乃仗缘生。三年前你能来到此间人世,正如今时今日你能来到此地一般。昨日种种,譬如今日种种,都有宿缘前定,皆是命数使然。”
魏谦险些被公羊老头的这番说辞给气笑了。
只不过魏谦也明白,现在再追究也是无用,于是问道:
“你不用拿这些鬼话来糊弄我。我且问你,那个什么山河璧现在可还在你手上?”
公羊老头不答反问道:“小友是想要回去吗?”
这是公羊老头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了,而这一次,魏谦沉默了下来。
或许在遇见赵崇明前,这甚至都算不上一个问题,魏谦根本不需要犹豫。
可如今,当这个问题真正摆在魏谦面前让他抉择时,魏谦才发现竟是如此的艰难。
一头是自己原本所属的世界,那边有自己的亲人与朋友,有无数的牵挂与想念。
而另一头,只有一个小胖子。一个他断断割舍不下的小胖子。
崖上北风呜咽,公羊老头静静等待着魏谦的答案。
良久,只听魏谦嗤笑了一声,说道:“就算是我想要回去,又能怎样?如果山河璧真能送我回去的话,那……”
魏谦说着,抬手指着眼前的石碑,朝公羊老头质问道:“那这!又算是什么?”
这一次换做公羊老头沉默了。
魏谦冷笑连连,咄咄逼问道:“你倒是说说,如果真有回去的办法,他又为什么会一个人孤零零葬在这里?最后就留下这么一块破碑?”
公羊老头叹了一声,道:“其实,先祖为何会在世间孤身淹留不去,这其中的缘故,小友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魏谦冷哼道:“我要是清楚的话,还会来问你?”
“也罢。小友若想知道山河璧的下落,不妨去问问与你同来的那位小赵相公。”
听公羊老头骤然提起赵崇明,魏谦顿时警觉起来,看向公羊老头的眼神中满是戒备。
“小友你聪慧过人,想必早就猜晓了他的出身。”
魏谦脸上发白,只觉得心底的痛处被狠狠戳中。
魏谦怒道:“你说这些做什么?又与你何干!”
“自然是有些牵扯的。山河璧本是天家秘宝,不见于世,然而三年前却出现在了书院里,而凑巧的是,你那位……”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魏谦厉声喝止。
公羊老头见魏谦双目泛红,神色失态,便识趣打住,不再言语。
魏谦心中烦乱欲炸,紧紧捏着拳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便走。
“小友,且慢!”公羊老头唤住了魏谦。
但魏谦没有停下脚步。
公羊老头见魏谦心意已决,也只好扬声道:“他日小友若能明白心中所求,自可来此地寻我。”
魏谦身形一顿,但也只是停了片刻,然后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只在茫茫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深浅凌乱的脚印。
公羊老头注视着魏谦离去的方向,眼神飘忽,久久没有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胖和尚也来到了崖边,迎上前来。
胖和尚说道:“公羊先生,那位檀越已经走了。”
“嗯,我知道。”公羊老头收回目光,应了一声。
“可我瞧檀越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先生你要托付的事,他可是答应了?”
公羊老头摇了摇头。
“那……”胖和尚面露忧色,欲言欲止。
“他还会再回来的。”公羊老头从袖里摸出那两截断裂的竹签,笃定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他既然选择了留在这世间,那他就一定还会回到这来。”
这时,一声苍凉的远钟从西山山顶传来。
公羊老头循着钟声抬头远望,口中悠悠说道:“这是宿缘,也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