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一路魂不守舍地出了帝师祠,就连候在院门外的胖和尚接连唤了他两声都没听到。
而走下台阶的时候,魏谦突然脚下一空,滑倒在地。
好在台阶不高,地上的积雪又厚,只摔了个屁股墩。
魏谦还没来得及喊疼,反倒先听到一声惊呼:“道济兄!”
看到赵崇明突然出现在眼前,魏谦竟一时忘了疼,也忘了满心的烦忧,只觉眼前这一切都不真切,好似梦中。
而赵崇明看见魏谦双目呆滞,神情痴痴,不禁越发担心起来,生怕魏谦是把脑子给摔着了。
赵崇明蹲下身,正想把魏谦给扶起来,却被魏谦猛地一把搂住腰身,然后死死抱住。
魏谦闭眼埋在赵崇明的脖颈间,深深呼吸着。
或许也只有小胖子身上的体温、熟悉的味道和那壮实的肉感,才能让他敢相信这不是一场梦。
赵崇明不明所以,只好拍了拍魏谦的背,低声问道:“道济兄……你怎么了?可是摔疼了吗?”
“没什么,就是……很想你,很想很想。”魏谦呓语般回答道。
赵崇明的圆脸原本就被风吹得通红,此时不觉又红上了几分。
赵崇明只好让魏谦又抱了好一会,才劝道:“地上雪凉,道济兄你还是先起来吧。”
魏谦唔了一声,然后才舍不得地放开赵崇明。
魏谦借着起身的功夫,赶忙将心事埋藏,脸上则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魏谦一边低头拍着身上的雪花,一边问道:“你不是去斋堂用午饭了吗,怎么过来了?”
赵崇明帮魏谦拂去头顶束带上的新雪,答道:“斋堂早已经歇了,我看道济兄一直没回来,便想着来寻你了。”
魏谦强自玩笑道:“怎么,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赵崇明没有回答,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团荷叶包着的食物来。
“道济兄一定饿了吧,我给你留了些吃的。”
魏谦接过荷叶包,发现上头还有些温热。外头这么冷,也不知小胖子捂了多久。
魏谦突然在想,就在小胖子捂着吃食,在冰天雪地里等着他的时候,自己却在犹豫着要不要回去,要不要丢下小胖子。
如果……自己真的一去不回,那小胖子该怎么办呢?
一念及此,魏谦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见魏谦迟迟没有动静,赵崇明又劝道:“道济兄你快趁热吃两口,不然待会就凉了。”
魏谦一时竟不敢去看赵崇明,只垂头拆开外头泛黄的荷叶,露出里边的饭团来。
说是饭团,可米饭却没多少,反倒是塞满了两三样菜,除了北地常见的腌菜和萝卜外,还有不少笋片。
寺庙里的斋饭一向寡淡,菜色不多,更无论这隆冬时节了。魏谦心想着,这些大概就是斋堂里的全部菜色了。
赵崇明指着饭团,笑着说道:“这里头的笋最为鲜嫩,定是这两日里新挖出来的冬笋,我觉着和咱们在南边时吃的也差不上多少。所以就给道济兄你多捎了些来。”
魏谦鼻子一酸,只低笑了一声,说道:“你这舌头倒是机灵,就连什么时……”
说到后边,魏谦的喉咙却是凝涩至极,竟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魏谦只好连忙吃起饭团,掩饰过去,生怕小胖子看出异样来。
赵崇明见魏谦狼吞虎咽的模样,赶紧掏出腰上的水袋,递给魏谦。
魏谦食不知味,看似狼吞虎咽,可这一小块饭团最后却嚼咽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将心绪收拾住。
魏谦咕噜咕噜喝了半袋水,又问道:“对了,我倒是忘了问,你是怎么寻过这来的?”
赵崇明指着地上的脚印,笑着答道:“道济兄的脚印同别人不一样,我循着脚印就一路找来了。”
魏谦哑然失笑,倒亏得这个小路痴能想到这个办法。
只是看着雪地上脚印,魏谦不免想起公羊老头同他说过的那些话来。
魏谦于是又问道:“你猜我在里面见到了谁?”
赵崇明摇了摇头,正要答不知,可他突然记起竹签上的那一句签辞,再联想到魏谦前后的异常反应,赵崇明灵光一闪,脱口道:“莫不是那位公羊仙师?”
魏谦本来还想卖个关子,没想到小胖子这么聪明,竟然真的猜出来了。
一听“仙师”两个字,魏谦就来气,哼哼道:“什么狗屁仙师,分明就是个装神弄鬼的棍骗。”
赵崇明笑了笑,问道:“公羊先生是又与道济兄你说了什么吗?”
“他还能说什么,左右不过是些神神叨叨的说辞。是了,他还故意卖弄,念了首诗,说什么雪啊泥啊,红啊绿啊,真是莫名其妙。”
赵崇明想了想,道:“莫不是——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对,好像就是这一句。”
对于魏谦肚子里的墨水,大概没人比赵崇明更清楚了。赵崇明会心一笑,给魏谦解释道:
“这是苏东坡的诗。说是人生在世,光阴须臾,正如天上的鸿雁,即便因缘际会,能在雪上留下零星的爪印,可世事无常,一转眼就鸿飞雁去,分付东西。若待来年春动,冰消雪融,又如何还能寻觅旧时踪迹?”
魏谦经过赵崇明这么一通解释,这才多多少少琢磨出这句诗的味道来。
但魏谦才不会反思自己,只想着要是公羊老头也能像小胖子一般说得通透明白,自己也不至于被问个稀里糊涂。
魏谦便嘟囔着埋怨道:“你说说,这些作诗的念词的,怎么偏偏老爱瞎想一些有的没的。”
赵崇明早习惯了魏谦那些诋毁先贤的胡话,也不以为意,只继续解释道:“这是苏东坡因思念胞弟苏辙而写下的。昔年两人曾在僧寺的墙壁上一同题诗,多年后苏东坡重回故地,见壁上旧诗犹在,只是故人难觅,于是留下了这一首诗。”
听到这一番来历,魏谦似乎开始明白公羊老头为什么会问他那个“狗屁问题”了。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这大概就是帝师公羊徽耗尽一生想要去回答的问题。
魏谦又问:“那苏东坡既然发问了,那他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
“这……东坡先生似乎并没有在诗中作答。”
“估计他自己也答不上来。我觉得慎行你比苏东坡聪明多了。”
赵崇明挠了挠头,有些赧然道:“道济兄又笑话我了。这人世间的道理,即便是东坡先生这等先贤也参悟不透,我又哪能明白呢?”
这时候,一道沉闷的钟声从山顶传来。
两人循着钟声回头望去,却只见群山苍苍,云天茫茫,寻不到钟声来处。
而魏谦的视线,最后还是停留在了身后的帝师祠。
此时此刻,魏谦再度凝望这座荒凉破败的帝师祠,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想起公羊徽在石碑上所留的最后两句
——人生到此知何似,远山寒寺一野佛。
魏谦渐有所悟。或许……这便是公羊徽最后的回答吧。
即便是公羊徽这样能够定鼎天下,改变历史的狠人,在时间面前终归也是无能为力。
魏谦长叹了一声,自顾问道:“难道就没人知道这个答案吗?”
这时,赵崇明说道:“虽然东坡先生没有在诗中作答,不过后来他还曾与苏辙写过一句。”
又是一声远钟悠悠而来,苍凉的钟声穿过漫天风雪,引得山鸣谷应。
钟声过后,天地寂然无声。
魏谦听赵崇明字字郑重地念道:
“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