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写作和文学创作的区别,大概相当于河马和海马的区别。
文学创作,特别是严肃文学,需要极端敏锐的文字感知力、极端恣肆放纵的文学想象力、极端自由的独立人格。
文学创作,着重点在“创”,是将一件从未发生的事,从无到有地创造出来。
而公文写作则恰恰反之。公文写作需要高度的政治性、服从性和严肃性,并且公文中的所有语言,几乎都要求有其出处。
无论是红头文件精神,还是领导作出过的重要讲话,必须把领导精神落实到纸面之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是戴着镣铐跳舞,自我发挥的空间极小。
除此之外,文从字顺,逻辑清晰,框架完整,在大小标题上下些功夫,多用排比,恰当引用,便是一篇优秀的公文了。
王子虚公文写得不多,但以他的眼光,梅汝成在公文上的功力,已是登峰造极。
梅汝成的行文,没有一句不是来自领导讲话和相关文件,但他以如椽之笔,用巧妙的方式拼凑在一起,让这些原本拗口的句子,变得富有韵律感。
他交错使用长短句和骈俪体。长短句流畅,骈俪体工整,一眼望去,不光段落充满建筑美,读起来还轻松。王子虚光是想象自己读来,就感到口舌生津。
王子虚以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汪曾祺的文章,毫无华丽辞藻,少见珠玑语句,却就是读来让人心头发痒。其原因就在于他句子写出了韵律美。
他十分确定,梅汝成肯定早已窥破汪曾祺式韵律的奥秘,并将这一招用在了公文上。
最神奇的是,原稿已臻于完美,就像青石筑成的巨城,严丝合缝,一块石头都动不得;修改版却天马行空地打散了原本结构,东采西撷,用原来的青石新筑起一座塔,竟也是天衣无缝。
王子虚感到,他不是在誊抄公文,而是在跟梅汝成对话。
尽管其人不在此处,但他留下的文字化成一座门,其他人痴迷于门上花纹,只有王子虚推门而入,看到了梅式公文的奥秘。
王子虚的手指在键盘上跃动,在习惯了按键的弹性后,速度便节节攀升,如同钢琴家,手指在琴键上灵动游走,他的手指拂过键盘,在屏幕上留下一道道字迹。
他写文暧脚本的时候,速度最高峰值达到过每小时四千字。
这是一个相当厉害的速度,手指全程不带停,一气呵成地写下来,写完后酣畅淋漓,整个人都陷入幸福的感觉。
而他现在的敲字速度,比他最快的速度还要快。
陈斌、沈清风、宁春宴三人,在看到他慢慢攀升起来的速度后,都不由得慢慢瞪大了眼睛。
技之极限,无限逼近艺术。技术高超的人在专心做事时,哪怕是在倒油,也能倒得赏心悦目。
无他,唯手熟耳。
沈清风忍不住出声道:“操,这码字速度也太快了吧?兄弟你是做打字员的吧?”
宁春宴饶有兴致地阅读他打出来的字,疑惑道:“这真的是背下来的吗?就看了三遍,就能记住这么多?”
陈斌说:“朋友,你慢点,多校对一下,一个字都不能错啊。”
王子虚耳边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大脑高速运转,完全无法对他们的话进行具体思考。
“水深则鱼悦,城强则贾兴。要把优化营商环境作为发展金钥匙,坚持守正创新……”
沈清风说:“他这速度在公务员里面什么水平?研究室的打字都这么快吗?”
陈斌说:“他不是研究室的……”
王子虚手指停顿了一下,脑筋拼命运转,原稿中的文字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坚持在五个维度上不断深化,认知上由窄向宽,要素上由硬到软,对象上由大到新,抓手上由全到深……”
沈清风说:“我操,我好想把他拉去给我当代笔啊,我写书可累了,要有他这手速,那我就不怕编辑催交稿了。春宴,你呢?你码字快不快?”
宁春宴浅浅一笑,没有发表意见。
“做到问题直述、诉求直办、服务直达……摸清资源禀赋、经营主体、人才条件、管理政策……”
对话。对话。对话。
梅汝成那张肌肉松弛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眼神凝重地望向王子虚,沉默不语。
两句对偶过后便是排比,四个坚持,五個维护,八大创新。中间夹杂间歇——各位同志们!——这是用来缓口气的地方,是领导的语言习惯。
梅汝成的脸在屏幕上张开嘴,无声地对他说:
你明白了吗?
一只手从刺斜里杀出来,重重落在王子虚的肩膀上,眼前梅汝成的脸霎时间烟消云散,沈清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老兄,等你写完了,我们谈谈合作事宜吧?你来给我当打字员,待遇都好商量的。”
王子虚勃然回头,瞪着沈清风道:“你给我出去!”
办公室安静下来。
沈清风眼睛放大,嘴巴微张。
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人敢这么对他说话。
“出去!”王子虚又重复了一遍,眼睛发红,珠子里布满血丝。
陈斌双手合十,朝沈清风露出央求的表情,嘴唇翕动,似乎是在祈求他不要发火,以大局为重。
沈清风感到心头堵着一团火,但王子虚确实又是在给领导做事,眼下,确实是以大局为重的好。他只能怒而冷哼一声。
宁春宴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发火,出来打圆场:
“我们在这里挺耽误事儿的,下去散散步吧,反正梅主任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
接着,她又俯身,到王子虚身旁,轻声说:“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女人声音很甜。上帝就是这么偏心,明明有一副好皮囊,还要给她这么一副清甜的嗓音,嘴唇就在耳边,吹气如兰,声音挠得人心痒。
王子虚头都没回:“你也是,赶紧给我出去!你也很吵!”
宁春宴瞪大眼,嘴唇如波浪般一阵起伏,慢慢直起身子。
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王子虚。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声音地重复那两个字:
我吵?
她也有很多年没有这么被吼过了。
何况她还是个女生。
她心里比沈清风更委屈,而且她明明那么礼貌。
这人怎么能一视同仁呢?
不过,因为她生得太好看了,即使是发火着恼,模样也十分动人,甚至更有几分娇憨可爱。
如果不看她眼眶里闪烁的泪光的话。
陈斌又双手合十,冲着宁春宴,做出祈求的姿态,脸上写满哀求。
宁春宴强压下内心的震动,一甩头,快步出门去了,但脚下凌乱的步伐,暴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沈清风也紧随其后,并重重地把门关上。
“什么人啊这是!”门外传来沈清风的声音。
陈斌松了一口气。他刚才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身边没有叽叽喳喳的嘈杂声,王子虚总算能安静改文了,两三分钟后,双手一放,道:“大功告成。”
陈斌松了口气,看了眼手表,说:“神了,你六分钟就弄完了。”
一直开着免提的电话里,传出小房的声音:“呃,王哥,谢谢伱,不过,你先别忙,领导还有要求。”
王子虚还没说什么,陈斌先炸了:“还有什么要求?真的没时间了啊!”
小房说:“赶紧,赶紧给刘科长打电话,打不通就打梅主任电话。”
他话还没说完,陈斌已经拨通刘科长电话了,电话被秒接,他开了免提,那头刘科长道:
“王子虚在旁边吗?王子虚在旁边吗?”
王子虚说:“我在我在,我已经写好了,还有什么要求?”
事急从权,刘科长早从小房那里听到了事情原委,很不客气地直接开始指挥他了:
“你没发现稿子后半,线路解说的段落,每段都缺个帽子吗?那个地方是领导专门要求的,要我们引诗句,加个帽子。蛮快,一下就搞定了,我念你写。”
写公文时,每一段要用总结性的话放在段落开头,这叫“戴帽子”。
这篇公文的最后一部分是讲本市的旅游资源,风格比较散文化,所以领导会要求引用诗句作为“帽子”。
刘科长说:“我念你写,燕子不归春……嗯?怎么只有半句?算了,你先写,燕子不归,回归的归,春天的春。”
王子虚写完,盯着这句话道:“刘科长,燕子不归春什么意思?”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