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不归春什么意思?”王子虚说,“这是个残句啊,放这里根本不通啊。”
电话那头,感觉刘科长声音都在流汗,说:“等会儿,我看看……”
王子虚问道:“刘科长,你念的是谁写的?”
“是领导写的啊。”刘科长低声说,“他专门跟梅主任说了要求,这次来参会的很多外地文艺界人士,要彰显西河文化底蕴。他亲自动笔,在纸上刷刷写了四句,我原封不动照着念的。”
王子虚说:“领导读过很多诗吗?”
陈斌在一旁说:“那还用说?领导中文系出身,出口成章,我们全市都知道,知道系统内上下怎么评价他的吗?‘儒官’。”
王子虚想了想,说:“这四段,分别是春景、夏景、秋景、冬景,领导应该是分别用了描写春夏秋冬的四句诗,不过估计他写得匆忙,只写了半句,剩下是让我们自己填。”
陈斌听完,马上双手抱头。他又快炸了。刚才来一个让自己填,现在又来一个让自己填。
刘科长略一停顿,说道:“对,你是对的。赶紧,你们那里有没有电脑,赶紧查,我把四句诗拍照发你。”
陈斌咆哮道:“只剩三分钟了哥哥!还要现查!这弄完我等会儿要开到100码才能把稿子送到啊!你们那里有没有打印机?要不写完了去打印出来吧!”
刘科长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现场会在清凉山庄开的,这地方郊区,最近的打印机都有5公里远啊。”
王子虚说:“别吵了!”
两人安静下来。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这是戴叔伦的《苏溪亭》。快点,下一句。”
陈斌颤声问道:“兄弟,你确定?”
“确定,快点。”
刘科长马上道:“下一句是,绿树阴浓夏。”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高骈的,《山亭夏日》。”王子虚说。
陈斌双手抓着头发,在心中大呼“我操”。他很想问王子虚怎么记这么清楚,到底是真的还是瞎编的,但生怕打断他思路。
刘科长接着道:“下一句,红叶黄花秋。”
王子虚正准备敲下,忽然眉头一皱:“不对。”
刘科长问道:“怎么了?”
王子虚凝眉想了想,又展颜道:“对的对的。红叶黄花秋正乱,白鱼紫蟹君须忆。苏轼的。”
陈斌在一旁盯着他:“哥哥,你别吓我!”
王子虚不是吓他。主要这一句“红叶黄花秋”和其他两句不一样。
“红叶黄花秋”这句,在历代用过不止一次。比如他能想起来的,就有“红叶黄花秋正乱”“红叶黄花秋意晚”还有“红叶黄花秋又老”。
但是,除了苏轼这首,其他几首都是词,跟前面风格不统一。
如果领导真是中文系毕业的“儒官”,那他肯定对这方面十分讲究,不会又是诗又是词,把风格弄得很混乱。
所以他又恍然道“对的对的”。
刘科长道:“最后一句,卧看梅花冬。”
王子虚再次眉头一皱:“不对。”
陈斌叫道:“怎么又不对了?!”
刚才这一拉一扯,他像是在坐过山车,心脏有点受不了了。
王子虚说:“没有这句诗。”
“什么没有这句诗?”
“历史上没有这句诗。”
刘科长问:“你确定是‘没有’。”
王子虚说:“确定。”
刘科长说:“查。”
陈斌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在旁边一台电脑上搜索,过了会儿,他道:“确实没有。”
有卧看西湖的,也有卧听风吹雨的,也有看山看水看云的,就是没有“卧看梅花”。
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最后,是陈斌首先恢复了理智:“来不及了,要不就这样吧。”
刘科长说:“前三段都有帽子,就最后一段没帽子,那念出来不是在文艺界出大洋相?别人还以为我们连四句诗都找不出来呢!”
陈斌说:“那干脆前三个都删了。”
刘科长犹豫了。
过了会儿,他说:“不行,不能不戴帽子。领导都明确要求了,引诗引诗,帽子全拿掉了,读起来都不顺口,听着也太明显了,到时候领导不高兴,你能承担起责任?”
陈斌咬咬牙,说:“要是宁才女还在这里就好了。她肯定知道怎么弄,让她帮帮忙就好了。”
刘科长说:“宁才女在?你有她电话吗?”
“有也来不及了。”陈斌抬手表看了一眼,“还有一分钟。”
“这一句是让我们自己写。”王子虚说。
陈斌转头看他:“什么?”
“春夏秋冬,这四句诗,每句都是第五个字带一個季节,很整齐。估计领导想不起这个结构写冬景的诗,便自己撰了一首,但因太忙,只写了一半。”
陈斌说:“那怎么办?”
王子虚说:“那只能我们自己写了。”
陈斌说:“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
王子虚说:“没开玩笑。我已经写好了。”
说罢,他在键盘上敲下:
卧看梅花冬月白,恍疑暮雪满前村。
“卧看梅花冬月白,恍疑暮雪满前村?”陈斌把这句诗念了出来,“这是谁的诗?”
“我的诗。”王子虚说,“我刚想的。”
陈斌呆了一会儿,随后道:“就这样吧。打印!”
王子虚打印了两份,陈斌迅速装订起来,随后以百米赛跑的姿势,冲向了门外。
冲到门口时,他停下来,回头望了王子虚一眼,说:
“谢了兄弟,今天多亏你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王子虚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间刚刚好。
电话里,刘科长发出疲惫的声音:“辛苦伱了。”
王子虚说:“没事。”
刘科长说:“其实,你自己写一句诗放上去,风险还是蛮大的,要是让底下的人听出来,还是有点危险。”
王子虚说:“我就是一事业编,我又不图晋升,怕什么?还能把我开了?”
刘科长嘿嘿一笑,说,话也不能这么说。
王子虚问:“我能点一支烟吗?”
刘科长说:“可以啊。烟灰缸在梅主任桌上。”
王子虚点了一支大丰收,电话那头,响起了打火机声,他也点了一支烟。
两人吞云吐雾一阵,享用了一会儿宁静时光。
刘科长问:“那句诗真是你自己写的吗?”
王子虚说:“随便掰的。”
刘科长说:“其实写挺好的。听着挺是那么回事。”
王子虚在椅子上躺下来:“时间不是很够。”
刘科长说:“七步成诗,说的也就是你这样了吧。”
王子虚说:“抬举我了。跟曹植比不了。”
刘科长说:“我跟梅主任得在这里守着,盯一下领导讲话,他把发言讲完了,没什么问题了,我们就回来,你在办公室里再稍微坐一下,应该不会再这么兵荒马乱了。”
王子虚说:“你别说这话,我听着有点怕。”
刘科长哈哈一笑,旋即挂了电话。
办公室又恢复了寂静。
寂静意味着孤独。但是王子虚此时并不是很孤独。
他的身体虽然疲惫,但心灵很充盈,很澎湃。
罗曼·罗兰说,伟人的心灵就像高山之巅,那里终年狂风大作,云雾漫天,可是呼吸却异常顺畅。
他此时的心情,就和这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就这样靠在椅子上,身心慢慢放松,居然睡着了。
王子虚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他醒来时,梅汝成、刘科长,还有宁春宴、沈清风、陈斌,以及几个认识的不认识的,呼呼啦啦一大帮人,都在办公室里。
他赶紧站起身。梅汝成看上去像是刚回来,风尘仆仆的,大踏步走进来,将手里的一沓稿子拍在办公桌上。
王子虚定睛一看,呵,这可不就是之前自己打出来,让陈斌带去现场会的稿子吗?
他环顾四周,发现众人神色各异,梅汝成眼神奇怪,刘科长垂头丧气,陈斌若无其事。
尤其是宁春宴,背着双手,长裙下面露出修长匀称的腿,一双杏眼正火辣辣地盯着自己,眼神里似乎还带点仇恨,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
他很想问他们,现场会成功没?稿子成功送过去没?领导念了稿子没。
但他不敢开口。他有点发懵。
“这稿子谁写的?”梅汝成手放在那稿子上,问道。
王子虚弱弱地说:“我、我……”
“嗯。”梅汝成心平气和地点头,“谁要你揣测领导的想法的?谁告诉你要那样揣测领导的想法的?”
梅汝成声音不怒自威,王子虚顿时浑身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