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雨回到武汉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接连几天的特大暴雨。一周的时间,天空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雨水不停地往下倾泻,将整个城市变成了水世界。
新闻报道说,今年有可能会迎来长江洪峰,根据气象部门公布的数据表明,今年的降水量将是过去十年以来的新高,还有可能打破自1954年以来的气象记录……武汉乃至整个长江都有可能面临十分严峻的考验。
学校离长江不远,步行也就五分钟左右的路程。平时,卢佩姗下班早就会来学校与郑雨会合然后再一起回家,他们在回家的路上总是会绕行一下,去吹一下江风,感受一下长江水中夹杂的那股泥沙味。这几天,沿江各处早早立起了警示牌,提醒行人远离江水,特别是禁止下游泳。
学校还没有放假,校园里的氛围却异常紧张。
以往,暑假时都会有师生留守待命,以备不时之需。但是今年,学校提前发布了取消放假的通知,所有师生需在学校待命,等待统一调遣。
在第一场连续暴雨结束的时候,曹放就打来电话,告诉郑雨和舒晓虎,部队已经开始集结,他所带的连队已经收到通知,明天就要赶往江西,郑雨和舒晓虎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提醒曹放要注意安全,并约定等这场暴雨过后去山东一聚。
电话中为曹放送行后,郑雨和舒晓虎知道,很快就轮到他们了。
两人想起同在湖北的陈平,不知道他们那儿又是什么情况?
正想着的时候,陈平也打来电话,和曹放一样,他所带的连队也接到通知,即刻奔赴荆州,而且他们是先遣队,接到的任务就是严守荆江大堤。
第二天,他们就接到通知,前往军区参加“百日抗洪大决战”动员会的通知,很明显,一场声势浩大的“抗洪”战役就要打响了。
卢佩姗和李芸都很清楚,在这场大暴雨下,郑雨和舒晓虎会和曹放、陈平一样奔赴抗洪一线,这是他们作为军人的职责所在,而她们作为军人家属,必须全力支持。虽然她们不能像军人一样亲临一线,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守护好“小家”却也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刚结婚即将面临分别,这对卢佩姗来说多少有些考验人,她担心郑雨的安危,提醒他不要事事冲在前面,多想想自己。对于她这种想法,郑雨给予了严厉的批评,并且告诉她:“作为一名军人,在面对危险时只能有一种选择,那就是义无反顾地冲上去。退缩,那只是逃兵的做法,也非我郑雨所为,更不是一名男子汉所为。”听完这句话,卢佩姗内心极其复杂,她不知道如何将这种复杂的心情告知郑雨,对于两人的幸福,她不想浅尝辄止。
李芸和卢佩姗不同,她从第一天选择舒晓虎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时就明白,早晚会有这么一天需要自己面对,她没有阻拦舒晓虎,也没有把自己放在嘴上提醒对方挂念,因为心里清楚舒晓虎深爱着自己,即使没有提醒,也一定会相念着自己。
原本,李芸和舒晓虎计划国庆节结婚,这也是受了卢佩姗和郑雨的影响。在为他们送行的那天,李芸告诉舒晓虎:
“我会等着你平安归来,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我要嫁给你,不想再等待!”
舒晓虎自然明白李芸的意思,他忍住眼中的泪水,给李芸了一个深深地拥抱。
他们出发的那天,第二场暴雨来了,比第一场更大。
不仅长江,汉江流域也接连下起了大到暴雨,整个湖北笼罩在暴雨之下,几乎每一条河流的水位都超过了警戒,大大小小的水库早已盛载不下,不得不选择开闸放水,这给原本就形势严峻的抗洪工作带来了更大的困难。
舒晓虎和郑雨带着学生们一起到了荆州,他们接到的任务和陈平一样,也是保卫荆江大堤。陈平看见他们既意外、又开心,没想到分别两年,又能聚在一起战斗了,三个人在暴雨之下拥抱在一起,两个队伍的士兵们也相互拥抱着。
陈平告诉他们,就在昨天,他们刚转移完一个村子的居民,已经接到通知,这个地方已经被划成应急泄洪区,所有的村民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安全撤离这里。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村民们对“家”的不舍,许多人把家里的东西都搬了出来,那些东西有可能是这些人一辈子在土地上劳作积攒下来的,大家不忍心拒绝他们的请求,只是尽可能的帮他们把这些东西全都转移走;还有些村民牵着家里养的牲口,大家也明白这些有可能是他们今年的所有收入,便二话不说帮着转移。这一切,都让陈平想起自己的家乡,同样在暴雨肆虐下的恩施,那里的人们怕也是此刻这般样子。
陈平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几度哽咽,郑雨和舒晓虎已经分不清这位老同学、老战友是否已经流泪,那些倾盆而下的暴雨不断冲刷着三个人的脸庞,眼泪与伤心早已被洗刷干净。
这两天的天气反复无常,让人摸不着规律。陈平告诉郑雨和舒晓虎,昨天这里还是晴空万里,今天一早就开始倾盆大雨,似乎是和他们作对。
原本,昨天这个村是要全部撤完的,之所以拖到今天,是因为村里有几位年岁过高、手脚不便的老人怎么说也不肯离开这里。陈平他们和当地的政府人员做了许多劝导工作,但是都没有起到作用,陈平能理解这些老人们对家的眷恋,却不能接受他们的出言不逊,骂自己也就算了,骂下面那些看上去都还是娃娃一样的新兵他就不能接受了,但也只能是在心里生闷气。那些老人甚至拿起扫帚驱赶着他们,让他们快些离开这里,还说这么好的晴天,又是要下暴雨,又是要被洪水淹了,不过都是些骗人的话罢了。
陈平虽然年轻,但是这几年在军校和部队里所接受的教育早就培养了他沉稳的性格,他始终用微笑应对这些老人们,不管对方会做出什么,始终保持着,并且不厌其烦地劝导着对方,可是那些老人根本就不吃那一套,索性待在房间里,大门紧锁,任凭谁也敲不开。
谁想到今天就开始下雨了,还是如此之大。
屋边的堰塘早就水满为患,溢出的水四处流窜,流进田地里,汇入溪流中;溪流里的水也早已漫过堤岸,与四方流来的洪流汇合变成了一股全新的强大洪流。陆地已经被这股洪流吞没,伴着倾盆而下的暴雨向更高的地势攀爬,很快就漫过了房屋的地阶,继续向上攻击屋内。地势矮的房屋早就灌进了水,稍微高一些的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在暴雨的加持下,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些地方也会被那些洪水拿下。
这种情形,陈平他们早就预估到,当他们再去敲打那些老人们的房门时,里面已经没有了骂声。有回应的,会主动把门打开,任凭战士们把自己背出屋外;没有开门的,战士们会继续敲门,而且越来越用力,声音也越来越大,依旧不见看门时,才会用力撞开门,屋内的老人早已被这些突如而来的洪水吓得昏倒在床上,战士们顾不上其他的,从床上把老人抱起来就在水中用力往外冲,一口气将老人带到橡胶船上,才算是完成了任务。
郑雨和舒晓虎所带的队伍与陈平他们会合时,战士们正在用橡胶船转移那些留守的老人,他们来不及相互打招呼,迅速投入到转移任务中。
即便是水淹了住宅,还是有几位老人不愿意离开。老人们不断念叨着:“老了,活不了多久了,要是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这里是家,活了一辈子的家,即使死,也要死在这里”。
负责转移的战士看老人们这里,只好跪下来求他们,他们叫那些人爷爷、奶奶,告诉他们,如果是自己的爷爷、奶奶这样,也会坚持把他们转移走的,只有安全了,才能重新回到这里,看见自己的家,看见自己的儿孙们。
战士们这样做虽然令那些老人们感动,但并没有起到真正的作用。陈平情急之下便下了命令,不管这些老人们有多么不舍,也要尽快带着他们安全撤离,实在不行就得强行撤离,前提是不能让这些老人们受到一点伤。
指挥部已经有通知下来,下一个洪峰已经离开宜昌,很快就要抵达这里,在那个洪峰到来之即,这里所有生命及财产务必得到安妥的转移。
最终还是强制令有效果,这些老人被那些战士们强行抱起时,没有人再拒绝,他们像孩子一样贴在战士的怀里、背上,目光里满含着眼泪以及对家的不舍。
终于在洪峰抵达前完成了转移任务,两支队伍这才有时间相互认识、相互拥抱。但是接下来对他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村民虽然被安全转移走了,这里的险情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随着新一轮洪峰的冲击而增加。
转移完那些老人,天色已经很晚了,战士们才感觉到饥饿,他们在雨中吃完了后勤部队送来的晚饭,之后便在没被水淹的陆地等待洪峰的到来。
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个水库,是五十年代修建的第一批水库,当时是为农田灌溉而修建的水利工事,却没想到在这场暴雨中成了一个不小的隐患。那个地方是由当地的民兵及村委会的人驻守,最令人担心的是水库的堤坝,因为修的早,很多地方都出现了损伤,原本应该早就修葺的,只因资金一直没有到位,迟迟没有动工,没想到就赶上了这场洪水。
这个水库早已在市、县两级的维修名单上,正因为这样,第一场暴雨之后,县市两级都做出了应急反应,从其他地方调来了石头和水泥,趁着暴雨停歇的间隙对损坏的堤坝进行维修,终究还是没来得及在第二场暴雨前结束,迫不得已,只能用调来的石料和沙包进行临时补救。
这个水库的位置有些特殊,正好与荆江大堤相对,将村子夹在了中间,如果水库堤坝决堤,后果将不堪设想,强大的水势必将对荆江大堤形成威胁,再加上即将到来的洪峰,两相夹击,必有损伤。
战士们不敢休息, 陈平将队伍分出一小支与郑雨的一部分学生组成支援队去水库和当地的民众汇合,其他人原地待命,迎接洪峰的到来。
就在洪峰到来前,水库那边发生了险情。
因为之前水利部门的工作不细致,导致水库西南侧的一处堤坝隐患被忽略,那个地方在水流的不断冲击下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不断涌出的水夹杂着堤坝上的泥沙流走,那个口子也被一点点扩大,所幸被巡查的战士发现,他赶紧大声呼喊,招呼着战友们搬运沙包过去堵那个口子。
刚开始,扔进去的沙包因为没有浮力而沉入库中不知所踪,口子反而变得更大,情急之下,带队的班长下令,全员带着沙包沉底,为了防止水流继续将那个口子变大,有几个战士抱着沙包做起了人墙堵在那里,其他战士则继续带着沙包沉底。终于,那些沙包固定了下来,一点点在水中叠加起来,最终将那个口子堵住了。
战士们还没有缓过劲儿来,荆江大堤就传来了集结号,洪峰来了,大家只能立刻整装,以最快的速度向荆江大堤返回。
荆江大堤上早就布满了人,全是解放军战士和武警官兵,他们用身体做成了一面“墙”,每个人前面都是一堆垒起的沙包,那些沙包加上战士们的身体构成了一堵更加坚实的“墙”,不断迎接着江水洪浪的冲击。这是一场人与自己的较量,每位战士都拿出了最好的状态,即便有人因为劳累过度倒下,马上就会有另一名战士替补上。这面“墙”的身后,正是那些被转移走的村民们的家。
洪峰终于渐渐远去,并没有对这里造成过多的损伤,只留下了携裹而至的泥沙堆积在大坝上,印在战士们的衣服上、脸上。
当危情解除号响起时,所有战士在指挥中瘫坐在了地上,连续的战斗已经让他们感觉筋疲力尽,雨也暂时停歇了,周围安静了下来,只有江水还在不断拍打着堤岸并发出咆哮声。战士们并不敢睡,就怕一闭上眼,下一个洪峰会在睡梦中到来,携裹着泥沙,吞没掉这里的一切。
总算空了下来,陈平和郑雨、舒晓虎才算有时间说上话。
陈平问郑雨:“新婚的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你不是都看到了,就眼前这样。”
郑雨的回答逗乐了所有人。
“不知道姗姗她们现在怎么样了?”郑雨突然感觉到对卢佩姗的思念。
“怎么?这么快就想老婆了?”舒晓虎在一旁打趣道。
“当然想,再说了,想老婆也不是件丢人的事情,难不成因为我们是军人就不能这样去想老婆了?”
“那倒不是!我们也是男人,一样会想念自己的老婆。”
“舒晓虎,看不出来啊,原来你是借着我的名义在想李芸了。”
“对啊!我就是想她了!”
“看你们告别的时候在那儿嘀嘀咕咕半天,都讲了些什么啊?’
“爱人之间的小情话你也要知道么?”
“舒晓虎,别说郑雨想知道,我也想知道。”
“陈平,你凑什么热闹啊?”
“怎么?就许你们讲,我不能吗?这才分别几年,就不允许我讲话了?”
“哪儿会啊!要不,你先说说,陈婷送你的时候都讲了什么呢?”
“真想听?”
“说不说?”
“行!不过,我讲完了,你们都得讲。”
“没问题!”
“那行!陈婷跟我讲,她爸妈已经同意了我们的婚事,等这次任务执行完,我就向组织申请和陈婷举行婚礼。”
“真的吗?”
“当然!舒晓虎,说话要算话的,到你了。”
“没想到陈婷所讲的话跟李芸一样。”
“怎么?难道你们也要等回去就举行婚礼?”
“是啊!你说巧不巧?”
“那可真是巧。”
“看把你俩开心的。不过,你俩可千万别选在同一天举办婚礼啊,不然,我和曹放都不知道应该去参加谁的婚礼了。”
“有道理!郑雨,你说我们俩谁先谁后啊?”
“这……这我可决定不了,你们得问陈婷和李芸。”
“郑雨讲得好像也有道理,现在女同志们的地位可是很高的,特别是在遇到这种重大事情上,还是得以她们的意见为主。舒晓虎,你说是不是?”
“看来咱俩都一样,不,咱仨都一样,尊重女性的好青年。”
“舒晓虎,你够可以的,如此为自己脸上贴金。”
“郑雨,难道你不尊重卢佩姗吗?”
舒晓虎的话让郑雨想起了卢佩姗在临行前对自己讲的话,再结合陈平和舒晓虎刚才讲的那些,他突然对卢佩姗有些失望,跟陈婷和李芸比起来,觉悟上似乎有些不如她俩,他从内心里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能像她俩一样多给些鼓励,那该多好!
“怎么啦?郑雨。”
舒晓虎看郑雨沉默下来,以为是自己讲错了话,正准备跟他道歉,郑雨就回道:
“没事,想起了姗姗。挺对不住她的,刚结完婚就出来执行任务,不能给她一个普通人应该享受的蜜月。”
“这或许就是我们身为军人的使命吧!既然她们选择了我们,就应该接受这些。”
“是啊!像我们这样的太多了,他们作为‘军嫂’也是很不容易的。你们俩以后可得对陈婷和李芸好点儿。”
“放心吧!陈婷毕竟是我的爱人,怎么可能不对她好呢?”
“也对!这应该是每位军人都必须做到的事情。”
郑雨的话得到了陈平和舒晓虎的认同,三人正准备继续聊下去时,堤坝上突然响起了歌声,是一名战士在唱《说句心里话》,才唱完两句,就变成了大合唱,歌声伴着江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响彻九霄,令所有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