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细雨,沾湿了御街的青砖,这雨下得稀疏,而风势却大了些,吹得长街之上的百姓加紧了归家的脚步。
一辆宝驾急行至宫门之前,却被宫卫强行拦了下来。
公主宝驾何曾被拦过。
马夫大声呵斥,“此乃合德公主车驾,尔等岂敢冒犯!”
得了这话,宫卫却并没有要让开的架势。侍卫长将长剑放回剑鞘,而后抱拳躬身道:
“殿下,太后有令,让殿下如今安心待在公主府准备出嫁事宜,在此期间便不用来看她了。”
这话一出,马车之上的人一把掀开帘幕,瞬间便有风雨吹打在她姣好的面庞之上,沾湿了梳理规整的发髻。
合德看清了宫卫冷漠的面庞,而后抬眼看了看那巍峨的宫墙,她自小长大的地方此刻却如有高山之势,让她不得翻越。
合德抿了抿唇,吞下了怒意,笑容间带上些许柔弱之意。
“我知皇祖母如今正在气头之上,烦请侍卫长帮我带句话给她老人家。”
见合德没了硬闯的意思,侍卫长放缓了态度,拱手道:“殿下请讲。”
合德敛了敛眉目,柔声道:“孙女自知能力不足,不能再替父王与皇祖母分忧了,请皇祖母和父王保重身体……”
说到这,她微微低垂了头颅。细碎的雨落得她满头白纷纷,央国那个骄傲的公主何曾有过这般的神情,侍卫长见此心中难免感叹,但皇命在身,他退不得半步。
“定会将殿下的话带到。”
合德听得这话中依旧梳理的语气,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看来这一次太后是下了死令了,宫卫如何都不可能放她进去。
合德朝侍卫长点了点头,而后放下帘幕,许的马车掉头,返回了公主府。
马车刚到府门处,便听管事来报,庄大姑娘有请合德前往庄氏的小寒筑一叙。
这小寒筑是近帝宫唯一一座可观束河风景的民宅。小寒筑最令文士称叹便是其内精巧的格局设计,乃至横跨两阁的飞栈,在那可以观得远山近水,柳枝绦绦。
合德抵达之时,便见小寒筑那青石小径上只留了青灯几盏,再抬眼便能见到那被灯火点得繁盛的飞栈。
竹帘垂坠,遮了半边的风光,这飞栈以窗封闭两侧,此刻唯有廊头的两扇打开,正是凉快。
合德看着庄翎月一袭华服坐在盛宴之前,浅笑地看向自己,这盈盈的风吹得她面容更显温软。白日里,太后刚定了宗亲王储君之位,庄翎月不但没有弃她而去,而是盛宴相邀,合德知晓今日这席面吃得定不简单。
“庄大姑娘这可是践行之宴?”
庄翎月起身请合德入座,礼数端得整齐,对于合德这话却并未回应。
“今日小雨倒适合浅饮几杯,遂请了殿下来。”
说着便吩咐着酒侍将温好的酒入盏,而后亲自呈给合德。
合德接下酒盏,却没有多少饮酒的心思,低低抿了一口,不知其中滋味,便又放下了。
庄翎月见合德并无多少心思,倒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道:
“殿下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合德闻此,却是敛了眉目,如今太后不愿见她,而宗亲王东宫的位子也已经定下,她还能如何?如今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在离京之前,确保父王的安全。
见合德沉默不语,庄翎月倒是自顾挑起了话头。
“说来也怪,这丢失在大山中的东西也能被宗亲王找到。”
合德闻此话,抬眼看向她,“大姑娘这是话里有话。”
庄翎月见她对此话感兴趣,勾了勾唇角,“这天下间有能力得此情报的……”
说着她倒是抬手数了数,“陈国的乌雀有此能力,民间的广寒楼有此能力……”
她抬了抬眉目,看向合德眼中带着几分淡漠,“裴氏的瞰卫亦有此能力。”
合德听她此话,不由微微凝目,经西州调和,裴氏对她多有助益,又怎么会……念及此,合德忽然想到了什么,裴氏瞰卫为主家可用,难道是裴氏之内有人欲阻她?
庄翎月不知合德到底想到了哪,继续道:“据我所知,窦氏二姑娘自认在裴老夫人的名下之后,便也得了瞰卫的调用之权。”
她此话一出,合德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这封信是阿笙给宗亲王的?”
庄翎月微微点了点头,“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闻她这话,合德不由蹙起了眉头。
见合德沉默不语,庄翎月便未继续言语,而是吩咐着嬷嬷传些热菜。
合德扫了一眼庄翎月,她自来京与其说是来助自己,不如说是冲着阿笙而来,因而庄翎月针对阿笙的言论,合德不会尽信。
“说起来,阿笙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大姑娘这般针对?”
合德此话一出,便见庄翎月执盏的手微微顿了顿,她便知自己猜对了,只是这庄翎月端的是大气和善的态度,不肯会轻易承认其中有自己多少的私心。
庄翎月浅笑了笑,“这窦二姑娘久在帝京,能与我结什么梁子,我不过是……”
“不过是替人办事。”合德抢了庄翎月的话,但语气中却是一番了然的态度,这让庄翎月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还是莫要说我了,我近日得了一些消息,殿下可要听?”
合德略微颔首,而后执盏浅抿了一口。
庄凌月见合德相较来时,倒是淡定了许多,若是这位公主一直这般冷静可不利于自己行事,因而她并不耽搁。
“此前我一直想不明白,这窦二姑娘如今手握我央国粮脉,在年轻一辈中可谓是风光无二,将来无论谁上位,与她都无坏处,为何她还要只身入局?”
合德听闻这话,咽了咽口中略有些甜味的香酿,然而却未真的饮进多少,她虽表现得并不在意,然而思绪却随着庄翎月的话游走着。
“所以我又请江淮的长者帮我查了查此女的信息,却还是被我发现了点东西。”
“此女十年前并非是由窦氏送去裴氏教养,而是被裴氏九公子于荒野中捡回家中。”
庄凌月的语气不患不急,倒是让听得人生了几分焦急的心。
“但她彼时不过幼女一个为何会在那荒无人烟之处?”
庄凌月见合德眉间已经不自觉蹙起,当是真的听了进去自己的话,于是继续缓缓道。
“十年前帝京有一桩大案,仓部苏姓官员私扣赈灾之粮,以沙石换之,导致南方流民暴动,先帝震怒。”
“而彼时正是身为太子的圣上带人揭发了此事,也因这件案子,苏家落罪,家主苏远致被判斩刑,其妻于同日随其而去。”
“而苏远致的岳家正是窦氏。”
庄凌月话说到这,合德已然猜到了什么。
“苏远致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二人有一独女,当年苏家为家中小女请来九曲离原等名家为师,而能让这些大家应承教授一二的,并非是因为苏家那三两官职,也并非是因为窦氏的钱财,而是因为那苏家女生而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
庄翎月说到这,合德已然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想,这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人,她这一身便只见过一个。
“窦长笙本姓苏,乃是十年前落罪苏家之女,而她出现在那荒郊时正是其父行刑之日,恐怕是窦氏为保下这个独苗而欲将其送走,在路上遇上了裴九公子。”
“她隐瞒身世寻得裴氏的庇护,借着裴氏的势一步步走到今天。”
“殿下,你说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能让一个十岁的孤女做到这般地步?”
“为父复仇”四个字已经在合德脑海中盘旋,但她却不肯轻易说出口。
庄翎月的声音切切凿凿,如刻人心,“今日,她会帮助宗亲王,为的定然是向彼时身为太子的圣上复仇,既是复仇,如今圣上还安好,她怎么能就此罢休?”
听到此处,合德执盏的手略微松了松,那一盏清酒险些撒了出来,庄翎月见此,不由勾了勾唇。
她刻意放轻了音调,如魅如魔。
“殿下,她是来取圣上性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