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未有期
作者:山馆桐花落   挽剑愁眠最新章节     
    锦京
    淮竹小筑
    “公子,请。”宋竹君遣左右门童缓缓启开大门,毕恭毕敬地道。
    一抹石青色,不紧不慢地踏入园中,细嗅初绽春花的袭人温香,石青衫色穿行于满园青竹间,交替映在侍弄花草的侍女眼瞳中,羞怯颔首。
    “公子,那尸体……怎么办?”宋竹君跟在身后,低声问道。
    江晚山摇了摇头,把宋竹君拉到身边并行,“已经没了。”
    宋竹君大吃一惊:“在眼皮底下也能没了?”
    “那尸体中有一种奇毒,能令人的身子短短数刻间化为一滩脓血,再有两个时辰,连骨头也变成飞灰。”江晚山低声道,“之前那些杀手,估计身上也有这样的毒,便于事情败露之后,掩盖身份。”
    “简直闻所未闻……”宋竹君咋舌道,“不惜挫骨扬灰,也要达成目的么。”
    江晚山沉吟片刻道:“依我看,这些人应该并不知道自己身上被种下了这等奇毒,若我是幕后指使者,一定不会告诉他们,这样反而徒增变数。”
    宋竹君忽然笑起来,“公子,看来您心中已有答案了。”
    “我算知道,宋筠为何执意留你在身边做内侍了,你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倒可称一绝。”江晚山无奈地笑笑。
    “公子您过誉了。”宋竹君道。
    “我倒希望这答案是错的。”
    “此话怎讲?”宋竹君不解道。
    “若真不幸被我言中,恐怕整个大锦都将迎来百年之未有的变局,江湖上也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三年前的二十名剑案,只不过是这当中的第一步棋。”江晚山眉关紧锁,字字句句无不骇人听闻。
    宋竹君听得心惊肉跳,虽不明所以,但他深知,江晚山绝不会杞人忧天,也绝不会毫无根据地胡说八道,他认为江晚山的言论骇人,不过是因为他还没能窥见这浮浪下疯狂涌动的阵阵诡波、滚滚暗潮。
    “若是真的发生这样的事,公子可有对策?”宋竹君并不追问,那也的确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解释得清的事,他只问最关键的部分,亦是他最关心的部分。
    “有倒是,不过需要你家主人的配合。”江晚山徐徐展颜而笑,“快去叫他吧。”
    宋竹君闻言亦笑,小跑至书斋门前,抬手轻叩,“殿下,江公子求见。”
    一阵风掠过,满园青竹“沙沙”乱响。
    “太子殿下?”
    仍旧无人应答。
    门环忽如疾风骤雨般频叩门板。宋竹君忙朝江晚山使了个眼色,江晚山心领神会,闪身进去书斋中,徐徐掩上门。
    门童迎客入来,反遭来人推搡,一不留神跌坐在地,敢怒不敢言。只见那来者一身大红官袍,须发青黑,颇有威仪,一摆手,身后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鱼贯而入,当即分立左右,将他护在当间。
    “严大人,太子今日不在园中,请改日再来罢。”宋竹君上前一步,垂头施礼道。
    是他。
    严孝韩!
    江晚山心中一动。
    这严孝韩乃严贵妃之兄,对宋筠这个太子颇有微词,明面上因身份之嫌不便多言,暗地里三番五次与宋筠作对,宋筠不大在意这些争权夺利之事,也懒得同他计较,宋竹君却是桩桩件件记在心里,平日太子将杂事交与宋竹君打理,他可没少给严府的下人添堵。
    果不其然,严孝韩见来人是宋竹君,一声冷笑自鼻孔间嗤出,抬手就是一耳光。
    啪!
    宋竹君跌坐在地,一边脸已经肿起老高,嘴角已渗出点点血迹。
    “一个下人,也敢同本官随意搭话?太子闲庄的下人都如此盛气凌人,若是东宫的下人,还不得骑到本官头上?”严孝韩从袖袋中抽出手帕,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手掌,恶人先告状,直接将宋竹君定性,“太子殿下,此处是您的寓所,还是您先请吧,微臣体弱多病,怕是受不得这般冲撞。”
    “以我观之,严大人这一巴掌孔武有力、中气十足,哪里像体弱多病的样子?”严孝韩身后传来一阵清朗之声。
    宋筠一袭碧青常服,体态清癯,然眼瞳中神光熠熠,气势丝毫不输严孝韩。
    “梅君、兰君,”宋筠唤左右两个几乎被吓呆的侍女将宋竹君扶起来,“送到偏房,寻些药与他。”
    严孝韩冷笑,愈发蹬鼻子上脸:“太子殿下对自家的狗都如此宽宥照顾,真是一副菩萨心肠。”
    宋筠反唇相讥:“怎么?严大人莫不是羡慕了,也想到我东宫来当狗?”
    严孝韩登时涨红了脸,一口气淤在胸中,又不敢发作,“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宋筠上前一步,直接将严孝韩逼退,脚跟撞在门槛上,险些摔倒,“我倒想问问严大人你,当着我的面,打我的人,你又是什么意思?”
    严孝韩冷汗瞬时出了一背,难以自禁地伸脚往后踏出门槛,“这……这……”
    “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有没有把皇帝放在眼里?你这顶戴花翎,连带着项上人头,都想一并摘了去!?”宋筠步步紧逼,一掌拍落严孝韩的官帽。
    左右官兵被宋筠这阵仗吓得不轻,这才想起来保护严大人的命令,便上前来阻,不料宋筠转而环视一周,面向官兵站定,怒斥道:“谁敢近前!都不想活了?”
    一众官兵闻言,慌忙跪拜,具言无意冒犯,请太子恕罪。
    宋筠看也不屑看一眼,自两列官兵当间走出,“护送严大人回府。”
    一众官兵慌忙起身,道了谢,与严孝韩灰溜溜地走了。
    宋筠踱入书斋,见一眉目俊逸的男人端坐书桌侧旁,正对着自己展颜而笑。
    “就知道是你,我算着日子呢。”宋筠笑道。
    “太子殿下之邀约,我江晚山岂敢不赴。”江晚山起身迎他坐下。
    “长话短说,我有麻烦了,可能得暂离京师一趟。”宋筠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来得凑巧,我还有三天时间收拾行囊,这些侍儿我一个都带不了,不过竹君我是一定会带在身边的;那边我已替你疏通关节,秋后新大理寺卿一上任,会立即重审二十名剑案,届时你的海捕文书就会撤销,不过我们的敌人也清楚这一点,在海捕文书撤销之前,追杀你的人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你要万分小心……”
    “等等,你要去哪里?”江晚山品出这话中的异样来,当即打断宋筠的话,“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宋筠缄口不言,只是微笑。
    “你若是真把我当朋友,就该同我说实话!”江晚山站起身来,凝视着宋筠的双眼。
    “近年北境七大部族频频寇边,北地各关士气低迷,皇帝下令,由太子亲自带兵前往漠关,驰援边事,太子稽留督战,以壮士气。”宋竹君忽然闯入来,接过宋筠的话,“太子殿下,我没有说错吧?”
    宋筠深深地叹了口气:“不错。”
    “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在严府下人的口中听说了些消息——什么消息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消息出自严府!太子殿下,这厮狼子野心,分明是要夺权!”宋竹君义愤填膺道。
    “如若不去,那就是公然抗旨。”宋筠平静地说出最残酷的事实,“不论他要做什么,这一趟漠关我已是非走不可——晚山,保重。”
    江晚山一双丹凤明睛睁得浑圆,瞳仁隐隐颤动着,“什么时候回京?”
    宋筠摇头。
    宋竹君亦摇头。
    ——
    “君问归期未……”一句还未吟罢,楼下不知怎地热闹起来,打断李清幽难得的雅兴。
    他推窗俯身看去。
    是红事。
    看那新郎官,信是剑眉星目、一表人才,一身丹朱添金婚裳,腰挂一把青篱铁树柄、鲨皮鱼纹鞘的九星宝剑,九粒金银缠丝钮中皆嵌清明血玉,身骑空群马场独有的黄沙追云,配金鞍玉辔,缠红罗,行在最前。
    后有一顶八抬大轿,轿夫皆带剑,白玉云头、牛皮剑鞘,上嵌各色九粒圆玉。再后头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扛着各式各样的礼品的队伍,犹一条红龙蜿蜒过街。
    路人或拱手道贺,或俯身拾红。
    几串炮仗炸开,雪泥飞溅,未等硝火味道散去,紧接着又是几波鞭炮细密响亮的爆炸声,随那一队大红响彻街头巷尾。街边青烟如团,萦绕好一阵才散去。
    这架势,非富即贵。
    王应到了金陵,恰似禽鸟入了樊笼,被囚于府中已有五日。他似乎早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回来的第一日便往李清幽怀中塞了大把大把的银票,局促地道了别,便再次一头扎进府中。第三日王应派人给送了信来,信中说他被父亲安排进了去漠关的行伍中,三日后便启程,待他立下军功当了大官,就彻底自由了,再也没有人能够束缚他了。
    李清幽偷偷爬上过王应家那几堵老高的围墙,看见院中有几排擦得锃亮的兵器架子,还有几副甲胄在院中晾晒,想来也是个将门世家,王应的父亲想要王应子承父业,实属正常。
    唉。
    李清幽长叹一口气,又往口中咕咚咕咚灌入几口酒。
    他在这家客栈住了五日。据说这里是整个金陵最好的酒楼,应有尽有。
    却没有一个能同他一起喝酒的人。
    “你这剑……”李清幽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本能地转身,手按剑柄,警觉地望着来人。
    但见来人眉清目秀,一袭白衣,银丝斜走在左侧,绣出个不知什么奇兽的图案,其腾云驾雾,姿态若人,栩栩如生,腰间一侧挂一枚月牙白玉,另一侧挂着一柄珠光宝气的长剑。
    “在下玉澈,碧玉清澈之玉澈,”那人拱手施礼道,“方才见足下腰间宝剑奇异,一时情难自禁,还望足下海涵。”
    “无碍无碍。”李清幽摆了摆手,难得有人搭话,便顺着他的话说道,“看来玉澈公子对剑颇有研究,难道也是习武之人?”
    “在下不过略懂一二,都是些不入流的功夫,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玉澈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很对——我的确对剑很有研究。”
    李清幽闻言来了兴趣,当即解下腰间弋鳐,交与玉澈道:“玉澈公子不妨指教一二?”
    玉澈面露喜色,当即接过剑,手托剑鞘,另一手两根指头在剑鞘上游走,将鞘面抚过一遭,登时脸色一变。
    “玉澈公子,你没事吧?”李清幽见他脸色异样,便问道。
    玉澈示意他噤声,旋即掣出剑来,往鞘内看了看,又仔细端详起剑身。
    “没错,绝对错不了!”玉澈忽然兴奋地大喊,把李清幽吓得一激灵。
    玉澈忽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去,两眼扫视着街边,忽而目光定住,李清幽随他目视看去,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算命小摊,一个瞎子支着小幡,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李清幽正欲开口问,不想玉澈竟带着剑纵身径直跳下,往那算命瞎子奔去,李清幽大惊失色,生怕他抱着自己的剑跑了,无奈也跟着他翻身下去,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那摊子前。
    玉澈挽了个剑花,割破指头,拈了摊前摆的一张符纸,将血一沾,递给李清幽:“你看。”
    那符纸竟由黄变绿,最后变得如墨一般黑。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处人多耳杂,还是回去说话。”玉澈不由分说抓着他往回跑。
    李清幽忙叫苦不迭,心说不是你小子带着我跳下来的么。
    回到楼中,玉澈把剑收入鞘中,把染血的符纸拍在桌上,神情严肃:“我接下来问你的问题,你必须实话实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明白吗?”
    “这……我俩萍水相逢,我也没有必要骗你吧?”李清幽不解道。
    “那最好。”玉澈说道,“我问你,这剑是别人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打造的?”
    “是我师父送给我的。”李清幽如实相告。
    “你师父?”玉澈面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再次确认道。
    “不错。”李清幽道。
    “你师父要害死你!”玉澈猛拍桌子,“这是一柄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