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一秋
作者:山馆桐花落   挽剑愁眠最新章节     
    三日前,清河城中无名酒肆。
    “你究竟是谁?”宛青低声问道,“为什么知道这些?”
    老瞎子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就是仇影山的徒弟宛青?”
    “跟你有什么关系?”行走江湖多年练就的灵敏嗅觉令宛青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老瞎子不简单,瞬时警觉起来,“你知道我的身份,才故意在戏园里说仇影山的故事的?”
    老瞎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浑浊的双眸竟陡然明亮,辩解道:“并不全是。”
    宛青当下一惊——他知道这种瞳孔的变化也属易容术的一种,并且已经失传许久,当世应该只有那位所谓的“千面老人”才会,而千面老人又与魔宫关系匪浅。
    他不愿再与魔宫的事扯上关系,当即甩开老瞎子的手,起身欲走。
    “你的手……”宛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老瞎子的手骨触感并不如他的年纪那样老,也就是说,这老瞎子的年纪也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大,那样就更棘手了。
    “我不是魔宫的人——我是谁并不重要。”老瞎子似乎知道他脑中在想什么一般,“你不是想知道你师父的下落么?我可以告诉你。”
    宛青闻言果然冷静下来,瞥了眼老瞎子,又回身坐定,不过言语依旧充满了警惕:“第一,仇影山不是我师父;第二,你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招……你说你知道仇影山的下落,他在哪?”
    老瞎子低声道:“宛青,我告诉你也无妨,可我不能白告诉你,你想知道你师父的下落,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宛青心知这世上绝没有便宜事,此人年纪不大,却易容成个老瞎子,心机不知深到哪处去了,从他身上占便宜想来是不大可能,索性便看看他要做什么。
    若是给宛青年轻十岁,他也许就当街拔剑往这老头脖颈招呼上去了,不过眼下,他早已厌倦了刀光剑影的日子,能不出手便尽量不出手。
    “我原本在此处说书,是为招揽几个有天分的弟子,想要开一家武馆,将我派剑法传承下去……”老者语气平缓地说道,似乎对他言语中所描绘的生活充满了向往。
    “然后呢?”宛青问道。
    “不过现在看来,我应该没有那个命。”老者怅然笑了笑,旋即从怀中掏出一本微微泛黄,却保存得极好的剑谱,“你替我把这本剑谱交给苍山的李清幽,他应该了解。”
    “你认得李清幽?”宛青接过剑谱问道。
    “对,他天赋卓绝,不论什么招数,只要看一眼就记得,结合之前他背下的〈天罡三十六手〉,星川剑法在他眼中,已没有秘密了。”老者道,“怎么,你也认得他?”
    “认是认得,不算熟识。”宛青闻言,又翻了翻手中剑谱,惊异道,“你是揽月山庄的人?独孤星罗的徒弟?”
    联想到在黄云庄园时了解到的揽月山庄的一系列变故,宛青又进一步推测道:“你是韩景宣?”
    老者也不回答,只是笑。
    忽然,老者低声应了一句:“正是。”
    “好,我答应你,把这剑谱带给李清幽。”宛青思索片刻,爽快地答应下来,“现在你该告诉我仇影山的下落了吧?”
    韩景宣长出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你师父仇影山,在漠城以一己之力阻绝北境大军七个时辰,斩杀数千人,最终战死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老家伙他说过,他早厌倦了江湖争斗,只想安宁地活下去……他怎么会去寻死的?”宛青难以置信地追问道,“你也一样……你明明可以不管这些,自己将星川剑法传下去,为什么还要把这剑谱交给李清幽?”
    “因为我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韩景宣一面说着,一面卸下自己的易容。
    “什么事?”
    “赴死。”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
    “人不在江湖,身也由不得己的。”韩景宣撕下假胡子、用酒液抹去面上残妆,“醒醒吧宛青,只要魔宫还在一天,你们师徒两个永远不会有安宁日子过。”
    “我不明白,就这样去送死,有什么意义?即使魔宫覆灭,你不是也看不到了吗?”宛青言辞激烈地驳斥道。
    “总有人看得到的,清河百姓,乃至世人,都会看得到!”韩景宣运起轻功,纵身入云,须臾便不见。
    “可是你为清河百姓、为世人而死,他们又未必记得你、未必会感激你,值得吗?”宛青疾运轻功,连踏房檐,飞身往韩景宣方向跟去,却已不见人踪影。
    “那又有什么关系?”天际传来韩景宣快意的大笑。
    “我本江湖客,重义轻别离!”
    ——
    城将破。
    崔玉澈的死并没能阻挡北境大军多久,铁甲兵踏着他的尸首往前冲锋,再次架设云梯,欲将清河城一口吞下。
    崔沅君立在城楼一侧上,一头如墨长发随风飞舞,一袭盛装薄裙裹身,裙摆被截断,切口齐整,留膝下一尺,手托一碗煎雪醇酒,不时细呷。
    腰间一柄剑,尚未出鞘,剑啸却能传遍清河城关,闻之宛若流水沨沨。
    崔沅君饮尽了酒,一把将碗摔碎在地,随手折了根树杈,抛起,凌空将余枝削净,将剑身横放入口,以唇叶含剑紧抿,一手接了枝杈,两手旋即将头发一并挽到脑后簪起。
    恰在这时,一对足力矫健的铁甲骁骑率先爬梯上得城楼,见她两手无闲,乘人之危,径直提刀杀将而来!
    她固住发髻,怒目而视,将口中长剑取下,只见得两道剑光一落,两个身着全甲的铁甲兵被瞬间掀翻,下腹到另一侧肩头现出一条深深血印,当场气绝身亡。
    崔沅君飞身落在城根下,溅起雪泥无数。
    “第 一 秋。”
    刹那间,风雪大作,漫天雪点失了方位,落不到地上,在空中杂乱无章地飞舞着,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手擎一柄绝世之剑,朱唇轻启,那三个字仿佛号令恶鬼的咒文,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无数激烈冲锋的呼号,悉数化作了惨绝人寰的嘶叫。
    大片大片的铁甲兵被毫不留情地抹杀,成千上万铁甲发出被挤压变形的“咯吱”声,又在一瞬间尽数消失——那些铁甲,连带着铁甲中的人,在那一瞬间已经尽数化为齑粉,惊秋剑气仿佛神只座下万乘轮毂,碾着凡人的血肉之躯滚过,空余一滩恶心的腥臭血渍。
    这一剑,竟在无数铁甲铁骑汇聚成的钢铁浪潮当间,生生辟开一条道路。
    然而这等惨烈的战况,并不足以将北境铁骑击退,余下的人马很快再次集结,对城中为数不多的守军仍旧呈碾压之势。
    最坏的是,崔沅君已然耗尽了内力,跌坐在敌阵前,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留。
    ——
    “此地有我钱塘张在死守,万死不退!”
    张在气游丹田,其声响彻天地,直入云霄。
    城门前,百十名残兵持枪而立,一时倾巢而出,护在城门之前。
    “若有不愿赴死者,即刻可以弃兵卸甲,绝不强留。”
    无人回应。
    人潮攒动,道道血腥气如噬人骨血的骇浪般席卷而来,登时刮起一股邪风,浓重的血的味道直逼面门。
    “能与诸位并肩作战,我张在三生有幸!结阵!”张在眼底盈盈流转,潇洒拱手,当即打头冲出去,与北境铁甲兵杀作一团。
    余下百十人结成长枪阵固守,然而几番攻势下来,百十人竟散作一团,死伤甚众。
    面对眼前不见减少的敌人,张在手上旧刀仍旧沉稳冷静,霸气疏狂的刀风下,一招画出,至少三人倒在张在的旧刀下。
    张在那柄旧刀横在身前,来者一招皆斩,杀到阵前,背后肩胛忽被一杆冷箭射穿,吃痛一个趔趄,来不及细细品味疼痛,忍痛拔出箭镞,反手朝箭来方位掷出,只见一马弓手直挺挺倒落在人潮中,被踩踏致死。
    一声快意长啸,张在横刀将阵中几人护在身后,以刀书空,指挥余下的人重新并阵。
    那些落了单的残兵,仗着一腔孤勇拼杀,而人潮中的铁甲兵仗着一身铁甲与身下战马,源源不断、不知疲倦地冲上前来,一招一式浑是冲要害而去,不多时便死在铁甲兵手下,城关之外,浑是冒着热气的骸骨。
    半数守军重新结阵,与蜂拥而上的北境铁甲兵拼杀,不多时便折损大半,却仍贯彻着张在的命令,死战不退,见结阵占不到上风,只听得一人大吼“保护崔大小姐”,便留得四五人护在崔沅君身边,余下的人弃了阵形,拾起身死守军的兵器又杀将上去。
    那一点微渺的力量根本算不得什么,犹如蚍蜉渡海,不多时便没在人海之中,甚至没能溅起一丝涟漪。
    眼看着军士一个个死去,张在猛然疯也似地冲入人群,从地上拔起刀枪,捆缚在背,以旧刀狂斩……不知杀了多久,他的手臂已经麻木,身受十余创,再也挥不出一刀,铁甲兵将其团团围住,却只敢在旧刀碰不到的距离试探。
    抬眼望去,原本的百余人,竟只剩张在一人苦苦支撑,张在身负一十三柄刀枪,被围困于甲兵当间。
    那柄跟了他许多年的旧刀插在地面上,刀身红得发黑,红得触目惊心。
    目光所及之处,白雪皆染腥红。
    ——
    人潮散开,一彪形大汉从两侧分立的铁甲兵当间走出,背上背着一把刀。
    那刀十分阔大,比寻常的刀大出许多倍。
    那大汉面目可憎,十分骇人,见得面前的张在满面鲜血,浑身殷红,靠着将刀支在地上才勉强撑起身体,便不屑一顾地将大刀立在他面前,讥讽道:“我还以为,锦人的本事有多大,结果就这?”
    鲜血浸透衣袍的张在抬眼看他,却被一滴从眼皮上流下的血晃了眼,又低下了头,低声喘着粗气。
    他已精疲力竭,无力再战。
    彪形大汉低下头,试图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废物……不敢接你祖宗一刀。”
    张在嘶哑的嘲笑,仿佛诛心利刃。
    大汉暴怒,却还不忘反唇相讥:“你为什么跪在废物面前呢?”
    “哈哈哈哈……”张在忽而大笑,嘶哑的笑声竟令大汉退了半步,生怕他忽而暴起。
    “为了拖住你!”
    刹那,一柄利剑自城门之前飞出,直指咽喉!大汉猛地一惊,急忙矮身躲在大刀之后,那剑“铛”一声反弹至长空,被一只手稳稳接住,持剑之人站定,却无人知他是谁。
    来人是一个男人,不知多大年纪,眉目间透着难以掩藏的锋芒。
    “掠影,宛青!”
    “我管你是谁!”大汉起身抬刀,猛地一挥手,“给我杀!”
    铁甲兵如虫豸般一拥而上,只见掠影剑舞飞花,粲粲剑光掠过,瞬时刺穿三人咽喉,挑起具尸借力甩出,砸倒冲在最前面一排虫豸,剑尖跃动如灵蛇吐信,招招穿喉,直奔咽喉心口点刺而去,须臾之间几十人性命已去。
    宛青本就天赋异禀,力道异于常人,一剑能将人颈项齐刷刷削断,加以大成掠影剑法,如入无人之境,纵身跃入人群中,一手出剑、一手拎鸡似地拎起人来,狠狠往外扔,迫使人群四散开来。
    宛青被这等血腥场面所激,不单止面无惧意,反而愈战愈勇,丝毫不见倦意,横杀出一条血路,飞身在那大汉胸口上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
    这大汉本就是康麓入狱后见风使舵而上的投机之徒,空有一身蛮力,仗着人数众多便窝在后方等着下人填命,挨过一剑,便心生惧意,战战欲走,不想去路却被那身负一十三件武器的血人拦住。
    张在揩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从中拔出一柄刀,以残存的内力晃过心慌的敌人的胡乱挥击,顺刀而上,一刀砍向其臂膀,森森见骨,那大汉怪叫一声,痛不欲生地跪倒在地。
    一刀砍罢,卸了他气力,又掣出腰间铁爪,刺入脊背,全力一脚踩下,登时深刺入骨。
    “铁爪殷思!”
    又是一剑,刺入脊背。
    “承风,王应!”
    紧接着又抽出另一柄剑,沙哑地嘶吼道:
    “沧浪,崔玉澈!”
    这一剑,贯穿侧肋。
    “……”
    一柄武器,一个人。
    一条会说话、会心疼的鲜活生命。
    一名朝夕相处的伙伴。
    一段不可代替、不可磨灭的记忆。
    在一声声精疲力竭的嘶吼下,一十三柄各式各样的武器齐齐整整地插在他的身躯上,他口中从一开始的号叫,变成求饶,再变成咒骂,最后变成绝望的弥留之际的呢喃。
    还没有死,但也快了。
    “无名刀,钱塘张在!”
    那柄旧刀从后颈扎下,贯穿咽喉,从脖颈前穿出,鲜血淋漓。
    有温热的水从脸上滑落,不知是血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