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惊秋
作者:山馆桐花落   挽剑愁眠最新章节     
    城门之上,一个士兵顶着阵当头急雪匆匆上城来,向殷思行一军礼,随后道:“大人,据斥候来报,前线战况不容乐观,我方诸部已呈溃败之势,恐难以坚持到酉时。”
    “传令下去命前线诸部往各个方向分散游击,见机行事,尽力拖住北境行军,天黑之后,依北境行停,再做打算……去吧。”殷思遣退传令士卒。
    殷思说罢,倚墙仰首,漫天雪花也无法给他答案。
    恰在此时,巡城士卒上城来报,道是崔玉澈崔将军前来探问战况,殷思闻言,仿佛在无边黑暗中又捕捉到一丝曙光,忙至营帐中迎接。
    “崔将军!卑职殷思,见过崔将军!”殷思见崔玉澈,快步上前抱拳相礼,忙问道,“锦京可有消息?援军何时才能到?”
    “实在对不起,某只是回乡探亲,碰巧听闻与北境战事,故此前来。”崔玉澈说道,“至于锦京援军……这几日许是到不了了,还须再多坚持几日。”他望向殷思,眼看着殷思瞳仁中神光骤然黯淡下去。
    殷思叹了口气,并未说什么。他原本对此也没抱有太大希望,毕竟漠城破时亦没能等到援军,守城校尉还因拒不撤退被安了个战场抗命的罪名,连尸骸都未能收殓,就这么曝尸荒野。
    “这位是?”殷思望向崔玉澈身后那个男人,颇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崔玉澈猛然回头,见得白十二正在身后,当下心头一紧,骂道:“你这莽夫,又跟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三少爷,就这么赶辆空马车回去,我没法儿向小姐交待啊。”白十二苦笑道。
    “你是……你是那个‘钱塘张在’?”殷思忽然喊道。
    “你是‘铁爪飞天猫’?”张在吃了一惊,旋即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猛然闭嘴。
    “我听说你当大官了,怎么却在这里?”殷思似乎并不知道他入狱一事,反而兴奋地问道。
    张在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崔玉澈,崔玉澈旋即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从前两人还都是捕快的时候,曾联手抓捕过一个声名在外的江洋大盗,也就是那一案伊始,殷思才有了“铁爪飞天猫”的名号,张在以为那一案之后二人不会再有交集,未曾想今日竟在这里再次相遇。
    “我不慎得罪了大官,结果被人陷害入狱,是崔将军把我救了出来。”张在打着哈哈道,“看来,在朝堂之上谋生活,还是不太适合我张在。”
    “我就知道你小子是捕快的命,还是到这儿来与我作伴了,哈哈哈哈哈……”殷思也没想到竟能在眼下这清河城中遇上故人,一时不知该是喜是忧。
    “无意打搅二位,不过私以为叙旧之事稍后再说也无妨,眼下还是战事紧要。”崔玉澈提醒道。
    张在点头:“三少爷说得是,战事要紧,你且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北境十万大军破漠城之后,并未多作休整,便直奔清河关来,他们似乎是知道不宜久战,攻势极其迅猛,欲速战速决。”殷思应罢,分析道,“我已派出城中大部分人马,全力阻击,只留了些守城的人手,只是收效甚微,自身反而元气大伤,现下已经转变战术,以游击为主,粮草虽不吃紧,但是若再无援兵到来,恐怕这点兵力根本挡不住北境铁骑的猛攻……”
    “不行,”崔玉澈摇头道,“目前看来,北境意图一鼓作气直取锦京,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清河城,游击战术对他们来说不会有太大作用。”
    “那么崔将军的意思是?”殷思问道。
    “三少爷的意思是,召回残部,据守关内?”张在道,“清河关不似漠关一般地势平旷,本就易守难攻,又有清河阻绝——坏就坏在清河封冻,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崔玉澈颔首道:“张在说得不错,只要守住七日,等来援军不是问题。”
    “好,卑职这就去办。”殷思抱拳,旋即出帐,高声召来传令士卒,一一部署。
    “三少爷,你真的认为我们能守住七日吗?”张在心忧道。
    崔玉澈并未作答。
    ——
    仅仅三日,城中守军已去其半。
    若非殷思三日前将关外游击的残部召回,或许还不止。
    “吁——”崔玉澈入得城门来,旋即勒马,一面登城一面往城楼上高声命令,“放箭、放箭!掩护残部撤退!”
    箭矢齐发。
    片刻,北境铁骑回以一阵密密麻麻的箭雨,几乎遮天蔽日,众人纷纷俯身躲闪隐蔽。
    借着放箭的间隙,崔玉澈探出身去看,一小队人马入城来,城门轰然闭锁。
    又是一阵乱箭。
    “待守住这一轮进攻,找些人手回收箭矢,为下一次做准备。”崔玉澈向身旁的士卒吩咐道。
    “殷思、殷思!”
    几声下来不见应答,崔玉澈心生不安,愈发放声大喊道:“殷思!校尉殷思何在?!”
    “崔将军!”城下传来一个声音,然而并非殷思,是方才入城那一队残部中的士卒。
    “殷思在何处?”崔玉澈运起轻功,飞身下了城楼,落在那士卒面前。
    “回将军,校尉殷大人与我们领兵突围,被北境的人马冲散,遭到层层围困,殷大人以铁爪开道,将我等送出,自己却、却……”那士卒手捧殷思一直随身携带的独门铁爪,涕泪齐下,竟伏地痛哭起来。
    “哭什么!不准哭!”崔玉澈强忍住流泪的冲动,厉声呵斥,旋即转身大吼道,“张在、张在!”
    张在抹了一把脸,小跑至崔玉澈面前,崔玉澈视之,张在亦是满眼血丝,三日来没睡得个囫囵觉。
    “三少爷,什么事?”
    “取我剑来。”
    “三少爷,这……”张在面露难色。
    他知道崔玉澈的脾性,战场上只使长兵,行走江湖时只用剑,分得很清楚。
    又是一阵箭雨,城楼上的兵卒有个正在拾箭矢,毫无防备地中了数箭,重重地跌坠下来,摔到了地上。
    “取我沧浪!”崔玉澈眼眶濡湿,将手中长枪撇下,厉声道。
    北境大军架梯攻城,只见得城头一道人影跃下,手握一柄长剑,周身真气毕露。
    那剑身通体附着黯青的剑气,沧浪之声隐隐响动,仿佛浪潮覆于剑上,随剑舞而翻涌。
    一声巨响,犹如骇浪隆隆,一股强大内力直逼近前,席天卷地的力量几近碾压般地掀得在前的铁骑人仰马翻,更有甚者凌空翻飞几轮,倒栽摔出去。
    其剑之势有如滔天巨浪,顷刻间便将攻城所架设云梯悉数震翻,落入人潮中。
    “沧浪,任天阶、崔玉澈!”崔玉澈一声怒吼,瞬时冲入敌阵。
    “跟上崔将军!”张在招呼城上放箭掩护,将殷思的铁爪挂在腰间,旋即点了几个人,上马出城,跟在崔玉澈身后冲阵。
    沧浪狂鸣。
    雪片使真气一时有了形态,一道道雪斩过人潮,“浪子十四归”犹如描摹海浪的画笔,在黑压压的人马间游走拼杀,一个连马都没骑的人,竟须臾将北境铁骑的马阵冲乱。
    北境铁骑并非虚名,很快便纠集人马往崔玉澈处赶,能予以周旋的空间也越来越少。
    崔玉澈也愈发疲惫,疲惫得几乎握不稳剑。
    一杆枪的枪尖没有任何征兆地刺入了崔玉澈的胸膛。
    沧浪应声落地,崔玉澈痛苦地捂住心口,按住那柄染血的长枪。
    那人两手握住枪杆,生生将它抽出来。
    张在忽转头,却只看到崔玉澈倒下的瞬间,崔玉澈面上的疲惫、不安似乎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遗憾。
    他是否在遗憾没能阻挡住北境铁骑的推进?还是在遗憾最终都没能回到那个十数年没回去的宅子见父亲一面?
    人一辈子有那么多的遗憾。
    然而死亡已经发生了。
    它一旦发生,就如决堤的洪水,无法收回、无法停止,死亡没有意义,死亡只代表着死亡本身。
    死亡无解。
    ——
    连天飞雪。
    这场大雪落了足足三日,院内已堆了不少积雪,下人日日清扫,仍是扫不净,崔沅君索性唤下人们不必再多费力气去扫雪,院内石板路原本又湿又滑,堆些雪反倒不打滑了。
    “你说说,这都几天了?”崔沅君苦口婆心地劝道,“爹,我看你是别指望那臭小子了回来了,我们先回锦京住段时间,好么?”
    早知不与他说了。
    崔沅君心想,若是早前不与父亲说玉澈回家的事,父亲也不至于这般执拗地要等他回来。
    这小子也颇不让人省心,原本早些回家便是,又专去跟着掺和些打仗的事,还得帮他暂且瞒着父亲,否则以老头子那爆竹一般的脾性,说不准也嚷嚷着提刀上阵。
    老的小的,都不是能让人省心的料。
    “真真是岂有此理!我哪儿也不去!”崔适拍案而起,剑眉倒竖,“我崔家世代居此,岂能因区区北境小贼而遁走?若是真走了,我崔适日后怎么有脸面见崔家的列祖列宗!?况且、况且……咳咳、咳……”
    “况且澈儿还没有回来,我这做父亲的倒先跑了,成何体统?”崔适气急攻心,一顿猛咳,唾液掺杂血丝溅在雪地中。
    崔沅君轻抚崔适胸口,言语中带些责怪地说道:“爹,你莫动气,为崔玉澈那不肖子生这么大气,不值当——先回屋,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唉!”崔适强撑着踱了几步,一声长叹,拂袖回屋。
    崔适前脚刚回屋,后脚外边就来了消息。
    一个下人低着头说着些城外的战况,崔沅君不大听得懂,她只觉得这人的脑袋低得很低,几乎要垂到院中雪地上去了。
    “白十二已到了门外,余下的还是由他与小姐说吧……”那下人说罢便告退,下去做事了。
    她见到白十二的第一眼还不敢认,直到白十二开口,她才认定眼前此人的确是那个跟在崔玉澈身边的白十二。
    “大、大小姐……”白十二一身狼狈,脸上身上浑是血渍,声音颤抖着。
    “说,什么事?”崔沅君已然想到了是什么事,鬓发一时微微颤动。
    她本能地想要去质疑。
    “三少爷,他、他……”他哽咽道。随后是低声抽泣。
    崔沅君抬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说。
    “沅君……是不是澈儿回来了?”崔适听到院中动静,又披了毛毡欲出屋来。
    崔沅君遣退白十二,唤他去收拾收拾身上污渍,歇息片刻。
    “沅君,怎么了?”崔适倚在门边,往满是老茧的双手间呵了口热气,相互搓了搓,总算是有些温热。
    崔沅君背身向着父亲,佯作愠怒道:“您还惦记着那小畜生做什么?离家十几年,可见他捎回来一封信么?要我说,只当他死了最好!”
    “沅君!”崔适堪堪呵斥一声,须臾语气又缓和下来,“他毕竟是你弟弟……再说了,之前你不还是希望他回来么?为父当时拒不让你去找这小子……怎么如今倒还反过来了?”
    “爹,我看您就是人老了、忘性大了,他当年出走时说的那些混账话,你忘了,我可都还记着!”崔沅君挽袖飞快地揩去眼角泪光,转身上前扶住崔适。
    “沅君,我老了,没什么别的想法,只希望能见见这混小子,看看他长得什么模样、成了什么事,再给他许门亲事,也就能安心去了。”崔适难得地笑了笑,“为父愧对澈儿,对你也欠缺宽宥,如今啊,只想你们姐弟二人能够好好的……”
    “爹,别这么说,少想些那小子的破事,少动气,您一定能长命百岁。”崔沅君宽慰道。
    好容易将崔适劝进房中睡下,崔沅君才唤来侍女,命其随自己到祠堂去。
    祠堂内不单陈列着崔氏列祖列宗牌位,还供奉着一柄剑。
    这柄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天空、许久没有见过血。
    已经许久,没有理会过凡尘俗世的恩怨。
    “小姐,无端来祠堂做什么?”侍女不解,低声问道。
    崔沅君取下那柄剑,掣出剑身来,剑气瞬时将满屋烛焰激得一闪。
    此剑名为“惊秋”。
    江湖排行第三的名剑,惊秋。
    寒芒归鞘。
    “带三少爷回家。”崔沅君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