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北京南二环天坛公园的东边，是体育馆路，这一带老小区很多，都是四六层的板楼。
    这种房子一般都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到九十年代前，历史悠久。
    姚家大舅大舅妈，住的就是这种房子。
    他们喜欢自己的房子，住了一辈子也习惯了，而且和儿子在幸福大街的新房隔得近，坐公交几站地，开个老年蹦蹦也就过去了。
    可姚大舅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都六十了，还有被人要求卖房的一天，这个要自己卖房子的，还是自己的亲家母。
    今天中午，姚家大舅大舅妈刚吃完中饭，正准备躺下午休呢，何母来了。
    这次何母很客气，还带了礼物，就是自己做的腌酸菜。
    姚大舅和大舅妈没太好的脸色，但也没赶人走，最早那场闹剧后，小两口还是结了婚，现在儿媳妇即将临盆，再不给脸也是一家人，他们让人进了屋。
    坐了没几分钟，何母就开始诉苦，说自己被那些“天杀的”赶了出来，失去了房子，这大半个月，不得不和小女儿住在大女儿家，真是憋屈。
    “那房子就一个屁大点，早上起来上厕所都要抢，太遭罪了。”
    她说得夸张，姚大舅没说话，大舅妈不满了，什么叫屁大点的地方，这80个平米的小两居，也要上千万呢，那可是掏空了六个口袋，就为姚浩然才买的，怎么亲家母还满脸嫌弃呢？
    不高兴说话就不好听，大舅妈顶回去：“那你可以搬出去，泽慧都25，6了吧？您老身子骨也还行，出去住也挺好。”
    何母转了转眼珠，笑：“搬出去做什么？搬出去，人家会以为我没有女儿呢。”
    姚大舅不愿意打机锋，把房门开开关关自己进进出出，闹得噪音不断，一副赶客的架势。
    何母稳坐钓鱼台，和他们聊起了女儿即将临盆的身子，预产期就这几天，姚浩然紧张万分，自己也如何担心云云。
    话说来说去，最后才说到正题。
    “亲家公，亲家母，说来说去呢，还是房子小惹的祸，我呢，以后是要帮你们带孙子的，要求也不高，就老调重弹，换大房子吧，省事。”
    02
    姚浩然刚把小姨子送回家，转头就接到父亲的夺命传唤，说老妈已经气得要昏过去了。
    何泽琳扶着大肚子，听见了手机里的对话，也是脸都白了。
    何母提出的要求，纯属无理取闹，别说如今的姚浩然没钱小房换大房，就算有，他也没想过。
    他这两天正和何泽琳商量，要她出面请何母和何泽慧搬出去住，随便找个两居，何泽慧手头有一笔钱，也是足够开销的。
    却不料，丈母娘算进不算出，算盘拨弄得吧嗒吧嗒响，还想着从他这里抠。
    “我跟你去。”何泽琳气咻咻的，为自己好不容易挽回的婆媳关系又将倾覆而难过，非要上车跟去。
    “你这样就别去了。”姚浩然劝老婆。
    何泽琳固执：“我不去自己待在家里也是难过，东想西想的，还不如让我去现场，浩然你放心，我不会站在我妈那边的。”
    她说得斩钉截铁，却只换来姚浩然的苦笑。
    十分钟不到，就开到父母家楼下，姚浩然要扶妻子下车，何泽琳推他：“你先上去，别闹得太难看，我妈不要脸皮，你爸妈可要，你快去。”
    姚浩然扭头就走，跑了好几步遇到一个邻居，邻居声音很大：“哟，浩然回来了啊，你丈母娘中气可真足！”
    姚浩然头皮一炸，刚冲进楼道口，才上到二楼，就听到何母的声音。
    “哎，我怎么就不讲理了，我辛辛苦苦带大的女儿，替你们姚家生孩子，以后我还要帮忙带你们姚家的孙子，我提点要求怎么了？怎么了？！”
    他快速拉开防盗门，喊了声妈。
    姚大舅正站在何母面前，脸涨得通红，手指乱抖，却就是说不出一个字。
    母亲呢？
    姚浩然看见父母卧室开着门，母亲半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他顾不上评理和论是非，马上冲进屋，连鞋都顾不上脱：“妈，你哪里不舒服？”
    03
    姚大舅妈睁开眼睛看见儿子，嘴唇颤抖着，抓住姚浩然的手一个劲地抖。
    “浩然……浩然，我们还好，可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她有两周没见儿子了，儿子最近忙到极点，人黑了一圈，也老了，瘦了，看起来备受煎熬。
    虽说这婚姻是儿子自己选的，但当妈的看着，哪能不心疼？
    大舅妈心疼万分，感觉气都要竭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还没说话呢，客厅的何母又开腔，一副我很通情达理的样子。
    “我没要求多，那边的四居150平，我们四个大人一个小孩，住150平其实也不宽敞，但也勉强能将就，多的那六十多平，就五六百多万，你们凑凑也就出来了。”
    “不都是为孩子嘛，你们为孩子，我也为孩子，我看这套房子不错，好歹也值个七八百万，能卖个好价钱，你们还有富裕呢不是。”
    “……你们住哪儿？哎，亲家公，你这就是不会想了，我们家老何要是在啊，我就和他一起拿着钱，去住养老院，有吃有喝还有人做饭，多好啊，你说对不对？”
    “亲家公你别生气，也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大实话都不好听的，是你们说没钱的，这套房子不就是钱嘛……我要有这么一套，绝对不说自己没钱。”
    姚浩然的手都被母亲抓疼了，他额头上青筋直跳，回头看母亲，姚大舅妈正一下一下翻白眼，越翻越往上。
    姚浩然心脏都骤停了，大喊了两句妈妈。
    还没喊完，客厅那边传来更大的骚动，是父亲惊慌失措的声音。
    “泽琳，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浩然！浩然！你老婆羊水破了。”
    姚浩然脸都白了，他掏出手机拨打120，手指掐着母亲的人中，但妈妈软绵绵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人直往床下栽。
    “爸！妈晕过去了。”姚浩然嗓子喊破了，人顺着母亲的动作跪在地上，托住母亲的上半身。
    客厅那边，何母终于嚣张变成惊慌，哇哇喊着女儿的名字，也在叫女婿：“浩然，你快出来，你老婆羊水破了，人也晕了。”
    姚浩然在屋里托着母亲不敢动，额头上的汗像下雨一样流淌，表情是无穷无尽的悲伤。
    04
    万姿是接到小姨电话才赶过去的，她离医院近，于是放下“凤来”的事就过去了。
    姚家人已经来了好几个，小姨、小姨夫，还有大舅，都在手术室门口等，唯独不见表哥姚浩然。
    大舅妈心梗，正在急救，表哥去哪里了？
    “何泽琳生孩子，你表哥在妇产科。”大舅蔫蔫的，在急救室门口垂头丧气。
    万姿陪站了一会儿后，转头上楼。
    楼上妇产科的产房门口，姚浩然坐在凳子上，呆若木鸡。
    他身边的何母也焦急地坐着等，一边等，一边还在怪女婿不应该带大女儿过来，明摆着找事。
    万姿喊了一声表哥，换来何母的怒目而视，她和小女儿一样，认为万姿是罪魁祸首之一，不给一点好脸色。
    “怎么样？”万姿熟视无睹，直接问。
    姚浩然摸了把脸：“羊水破了，还有出血，在里面呢，说紧急剖腹产，也不知道会不会……顺利。”
    他有些哽咽，何泽琳纯粹是被母亲气的，刚刚在楼下都还好好的呢，一点预兆都没有，这突然发动，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会顺利的，”万姿马上接话，“你别担心，会顺利的，你拿了嫂子的建档信息和病历卡没有？”
    姚浩然摇摇头，他得回去拿这些东西，早就定了月子中心的，准备到时候住完院就直接转过去，这些东西都已经提前准备了。
    他刚才是太累了，心累腿软，就歇了会儿。
    “你回去拿吧，嫂子没那么快出来的。”万姿说。
    姚浩然犹豫了一下，看向何母，发现岳母的脸色有些慌张，正左右张望。
    姚浩然没想那么多，楼下母亲在急救，楼上妻子在生孩子，他舍不得离开。
    “妈，你替我去拿一下，东西就在我们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用白色密封袋封住了，你整袋拿来就好。”
    05
    姚浩然尽量心平气和跟岳母说话，如今不是闹事的时候，楼上楼下躺着对他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切都要等过完今天再说。
    何母非常快起身，答应的话还在嘴边，人就已经走出好几米远，一副恨不能逃之夭夭的架势。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无比漫长的等待，表兄妹轮流上下楼，都没有了交谈的欲望，只剩下等。
    舅妈较快有结果，是心梗，但还好程度轻微，抢救及时，她被转到特护病房，先静养起来。
    人一直没醒，昏沉沉的，面如白纸。
    而何母去拿产妇档案，拿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姚浩然三催四请，才姗姗回来。
    产室的门被推开，女护士出来通知：“谁是何泽琳家属？”
    姚浩然猛地蹿到女护士面前，把人吓得退了一步。
    “生了，母子平安，六斤八两。”女护士说了一句，又补充，“休息一小时后产妇出来，你们住院手续办了没有？”
    何泽琳生产异常快，从羊水破裂、出血到直接剖腹产，他们并没有等很久。
    “我马上就去办，病历刚拿过来。”姚浩然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点微笑，是阴霾下的一缕阳光。
    女护士叫他填了张表格后，叮嘱交给住院部交接登记的护士，说完就直接进去了，把想多问几句的姚浩然丢在门口。
    万姿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打算最后看一眼就离开，舅妈那边的亲戚已经都来了，不用她这个外甥女插手。
    而表哥这边，有那个横眉冷眼的何母就倒足了胃口，她不想往前凑了。
    等他们去月子中心或者出了月子，她再去转转，包个红包，礼节到了就行。
    万姿这么想着，想得比较美好。
    06
    她在舅舅那边停留的时间更久，听到大舅和小姨的牢骚，尤其是大舅，他如今对何母是恨之入骨，连新生的孙子都提不起他高兴的情绪。
    “那就是个祸害，那一家……都是祸害！”大舅愤愤然，他抹了抹眼泪，长长叹了口气。
    万姿不作声，她今天带了耳朵没带嘴，只管听不管事。
    大舅妈这次虽然救回来了，但也是危险重重，以后后遗症隐患巨大，一切都难以预料。
    大舅大舅妈想象中的含饴弄孙的生活，很有可能因心有余而力不足夭折。
    万姿没太多感怀，和母亲家的感情疏离至此，这让她觉得难过，时间没过去多久，还没一年呢，人心却沧海桑田，变化无常。
    “姚先生，姚浩然先生。”有人在叫表哥，万姿看过去，一个护士追着姚浩然走到他们这边。
    护士举着手里的登记册：“你们这边登记的是普通住房，我们的安排没有什么问题，还有，医院和月子中心的接送车也是取消了的，然后……”
    万姿看见表哥的眉毛深深皱起来：“你胡说什么？！我们明明定的是单独的产后套房，而且所有接驳都早就预约好了的。”
    护士耐心解释，她翻了翻手里的材料。
    “姚先生，在最早的登记和付费里，你们的确预订的是单独的产后套房以及从这里去月子中心的专送车，这是特加的服务，但在两个月前，产妇要求把所有级别都降级了。”
    不但降级了，从单独病房转到多人房，而且早就办完了退款手续，连钱都早就退了。
    姚浩然一片错愕，接过登记表看，看见了上面签字栏上三个大字：何泽琳。
    护士再接着说，“产妇说，你们换了河北香河那边的月子中心，那地方距离我们医院太远，我们的确没办法提供服务，很抱歉。”
    姚浩然有些晕，万姿冷眼看见他在那个密封袋里一通翻找，翻到了一份崭新的合同。
    上面一排大字：河北香河妇婴中心。
    姚浩然极快地翻到最后，最后那一页的签字还是“何泽琳”，再返回看第一页的金额，闭了闭眼睛。
    身边的大舅叹了口气：“月子中心的钱是我和你妈给的，8万多，是我们在你买房后存了两年的老本，就想让你老婆生完孩子，得到最妥善的照顾……”
    万姿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金额：两万。
    她默默转开头，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大舅说不下去，他捂着眼睛垂下了头，叹气声一声接一声。
    “浩然，你去何家做女婿吧，我们这边……你以后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