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尽染,彩映秋峦,西风红遍秋深处。
湛蓝碧空中,突然袅袅升起一束烟柱,然而那并非诗情画意中的农家炊烟。
接二连三地,一方穹窿如同被泼洒了水墨,汇聚了大团大团灰黑色的浓烟,尽管不时有山风吹拂也久久未能散去。
黑烟缭绕弥漫在林际线上空,显得突兀而不祥。
“出事了!”疾行中的高旭率先丢下背上的皮囊,一把抢过高进手中的猎矛,撒开双腿不顾一切地向黑烟腾起的方向狂奔。
迎面而来的灌木枝杈抽得面颊生疼,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在这边郡地带偏远的大山里,伴随着烈火浓烟的,只能是杀戮和毁灭!
此时此刻,大多数猎户都在外狩猎,而留在屯子里的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
这其中,还有自己今生今世的家人。
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那伙高句丽人狡猾如斯!派三人尾随自己伺机而动,无形中牵制了自己,而另外的人则兵分两路直扑毫无防范的村落。
深入汉境探路的这伙高句丽匪兵,显然之前就发现了这处隐在山中的汉人聚居地。
先入为主把别人想成傻瓜,只会显得自己愚蠢!
高旭迅即将懊悔与自责抛到脑后,当务之急是尽快解救村民免遭屠戮。
沿着山径高低起伏的奔跑中,可以听见尖利的桦木哨音在村中响起,那是突遭袭击的村民在求救。
屯子里的猎户,都有这种就地取材制作的桦木哨子,简单而实用。
狩猎时不仅可以哨音模仿雌鹿发情的鸣叫声,引诱交配季节里的雄鹿;平日里还可在群山莽林之中联络附近的猎人,借以分辨彼此方位,传递声讯,同时避免彼此间可能的误伤。
而此时传来的哨音尖利高亢,因急迫慌乱而不成调子,充斥着求生的仓促与凄惶。
“吹哨!快吹哨!”身后的高进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随即断断续续响起几声哨音,兴许是体力不济,哨音显得中气不足。
高旭取出怀中系着皮绳的木哨叼在口中,深吸一口气大力吹响,悠长而响亮,与村中的哨音遥相呼应。希望借此牵制吸引进犯之敌,并告知村民们有人来援。
哪怕是令敌袭的脚步为之迟疑地缓上一缓,说不定都可多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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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儿!快跑!”高阳奋力疾呼。
同时扯住蹦跶的贺儿猛地往身后一甩,也不顾贺儿哎呦一声跌落,只来得及回首看了秦铁匠一眼,便手持钢叉向村口外的翠儿冲去。
树枝灌木一阵急剧的晃动中,呼啦啦涌出了十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劲装汉子。
为首之人狞笑着抽出了腰间佩刀,向呆立原处愣怔着的翠儿逼近。
秦铁匠正端着葫芦瓢仰头大口渴饮沁凉的山泉,晶莹的水花溅落在衣襟敞开的胸前,混合着汗水往下流淌。
在惊变的一瞬,铁匠丢下手中的水瓢,伸手过顶在草庐木梁之上摸出一把带鞘长刀,随即冲出了铺子。
三步并作两步,秦铁匠一手就将刚刚爬起的贺儿拦腰抱住,任他胡乱蹬踏将其牢牢夹在肋下,快步奔向村内的同时,放开喉咙大声示警。
“敌袭!男丁迎敌,妇孺退避!”
“放开我啊……翠儿!”贺儿挣扎着看向身后放声哭叫,徒劳地张开小手拼命抓取,仿佛要去拉回翠儿。
粗哑浑厚的呼喝声,交杂着稚嫩尖锐的孩童哭叫,瞬间鸡飞狗跳,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与此同时,被冰寒刀光刺伤了双眸的翠儿方如梦初醒一般,忙不迭转身逃离。
她看见了远处被横夹在铁匠腰肋处的贺儿,正向自己伸出手臂大声哭喊着什么。
她看见了贺儿的阿父高阳迎面冲来,离着自己只十余步远,然而那张焦灼与震惊的面孔突然间扭曲起来,同时怒吼着一扬手将钢叉掷了过来,带着呼啸飞越了头顶……
可以感受到身后的一抹冰寒掠过。
她最后看见了,小径旁绚烂的野花与青黄相间的草地,扑面而来……
眼睁睁看着那冷酷的刀光劈落,贺儿的哭叫声瞬间止住,只瞪圆了双眼死死盯着那一瞬间,小小的娇弱身躯——如同凋零的花瓣,跌落尘埃。
大步流星的秦铁匠面部急剧地抽搐一下,贺儿的异状令他不回头也明白发生了何事,脚下却丝毫未停,不断呼喊引领着周围惊慌失措的老弱妇孺,一道往高家小院奔去,此时抓着刀鞘的大手青筋迸现。
终是无能为力,高阳虎目含泪,危急之时掷出的钢叉并未能挽救不远处的生命。
残暴的匪首闪身避过高阳的奋力一击,恶狠狠劈下了举起的屠刀……
飞掷而来的钢叉将匪首身后措手不及的另一名匪兵当胸刺穿。
同伴的惨叫声并未令匪首回顾一眼,只大力一甩刀尖上的血滴,没有任何迟疑地向后一招,其余匪兵皆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怪叫,各持寒光闪闪的刀斧向前掩杀过去。
十几人来势汹汹,高阳自知并无以一当十的实力。
此时孤立无援,只得迅速向后退去,一边摘下猎弓,一边向屯内闻讯赶来的几个村民大声提醒。
“吹哨!求援!”随即扭身射出一箭进行拦阻。
留在屯子里的这些普通村民,手持狩猎用的枪棒与弓箭,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这伙凶蛮的匪兵。然而身后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眼下也只有尽力拖延时间,争取附近的猎户们能闻讯后尽快来援。
匆匆射出的羽箭准头不足,飞速钉在猛扑而来的一名高句丽匪兵的手臂上。
猎弓及羽箭都是猎户们自制,削桦木为杆,裁雁翎为羽,箭镞为粗铁打制,铁质不均,却打磨得非常锋锐。虽比不得军中制式箭矢,可并不妨碍伤人夺命。
那匪兵也是彪悍硬朗,手臂被射穿时仅仅是脚步一顿却悍然不退。似乎被随之而来的剧痛所激怒,匪兵狂暴地嘶吼几声,挥舞着长刀向前猛扑。
见己方出现伤亡,一众匪兵在前行之际竟列出了战阵,前方数人彼此遮护着手持长刀逼迫近战,随后是长矛手跟上,其余几名弓箭手则在后瞅空子施放冷箭。
惨叫声响起,一个前来抵挡的村民被箭矢射倒在地,随即被一拥而上的匪兵乱刀加身。
高阳引弓疾射,仓促间却尽数被格挡或落空,顷刻几支羽箭呼啸着擦身袭来,可谓险之又险。
另几个村民见状大惊失色,匆忙招架着退却,彼此并无呼应配合,本来以寡敌众就已落了下风,此刻便险象环生,只几个呼吸的工夫便又被砍倒一人,鲜血四溅。
高阳急得满面通红,眼见匪兵不断进逼却无能为力,距离太近已使不得弓箭,便拣起一支木棒劈头盖脸地乱打,在身前舞得呼呼作响,那疯狂舍命的架势,竟稍令来敌为之却步。
紧接着“咔嚓”一声,木棒前端却被那匪首挥刀砍飞了一截。
“快退!”将手中半截木棒砸了出去,高阳带着几人且战且退,见了血的匪兵早已凶性毕露,叫嚣着穷追不舍。
沿途陆续有慌乱间躲避不及的村民被射倒砍翻在地。
一片混乱的哭喊声中,高李氏却逆着人群踉跄而来。
“阿母,快走!”高阳几乎目眦欲裂地大叫。
“你阿父和虎儿呢?”高李氏满面惊惶,抑制不住地向高阳放声悲号。
屡屡夜半惊魂的噩梦,终于还是再度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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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猝不及防的侵袭与杀戮,蓦然降临在这偏远的小山村。
尽管与那些村民并不相熟,尽管与此生的父母堪堪亲近,尽管自己渐渐释然接受了当下的一切,然而当这所有的时光安然与静好即将失去之时,却没有任何征兆,瞬间令高旭怒不可遏。
拥有之时似乎理所应当,甚至感觉稀松平常,然而在顷刻间失去之时,才蓦然发现会痛彻心扉。
久经酷烈战火的自己,一直以来所渴求的,岂不正是这平平淡淡的心安之处?
心安之处,便是故乡。
这段时日以来,高旭已然适应这里的一切,不知何时起对这里的淳朴百姓,生出了久违的依恋之情。
原本于沙场中久经锤炼的铁石心肠,竟然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逐渐被此处的纯净与质朴所软化消融。
可是终究如同昙花一现,平静的岁月转瞬被打破。
兴许上苍在冷酷地提醒芸芸众生,这一切在乱世之中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所有的安然静好,邻里老少的憨实笑脸,与那山间的清风微醺,此刻皆幻化作血红火红、烈焰熊熊。
此时靠山屯里的哨音已然沉寂,代之以凄厉的哭喊哀嚎声。
浓烟起处,烈火燃烧得哔啵作响声已清晰地传入耳中,村口外横卧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身。
刺目的鲜血映入眼帘,在地面上缓慢地弯曲流淌,流经的黑土地被浸染得紫红。
一具尸体显然是高句丽匪兵,被兄长高阳的那柄双股钢叉当胸刺倒在地。
另一个弱小的身躯无声匍匐着,微睁着的大眼睛已失却了神采,最后的目光停留在苍白脸颊边正在盛开的野花上。
仿佛昨日重现,一只肥嘟嘟的小手还捧着几颗紫红发亮的树莓浆果,竭力向上托举着伸到高旭面前。
“虎子虎子,你蹲下来,我喂你吃,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清脆稚嫩的童音曾经是那样悦耳,伴着其余孩子的嬉戏声,周围是邻里百姓欢畅的笑声。
悦耳的童音已不再,翠儿单薄瘦弱的后背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小手边四处散落着十几颗新鲜的浆果。
高旭的眼中猝然泛起了一层血色,沉寂了多日的热血似乎也在此刻沸腾起来。
小山村的朴素无华、静谧安好,曾一度令高旭质疑身在梦中。这段时日安享这悠闲岁月之时,心中忍不住生出些隐隐的担忧,同时也为自己这种不安的情绪感到莫名的惊诧。
这种偏安一隅的可遇不可求,在即将到来的山河变色之际,究竟能否得以幸免,还在未定之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风云变幻之际,普天之下,又岂能独善其身?
然而残酷的现实是,这百余口村民,辗转由中原避乱至此,还能躲到哪里去?
心中的隐忧,虚幻的期冀,终于在今日得到了答案。
这原本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边远山村,与世无争。
原以为再世为人,以此少年身重新开始,就此无忧无虑,在这相隔千年万里之遥的北地边陲。
原以为噩梦已然结束,没想到只是另一个开始。
改变的是时空,未变的是杀戮。
在这乱世,甚至犹有过之!杀人或被杀,都只在一念之间。
既如此,那便以杀止杀!!!
…………
“虎儿且慢,你跟着我……”高进的喘息与呼唤在身后响起,一路疾奔至此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虽气喘吁吁,高进却早取了弓箭在手,固执地要走在高旭之前。
“我在前,阿父在后用弓箭护我。”矛杆似无意间一横挡住了高进。
“不管怎说,要拼命,也是俺先。”高进深知其中凶险,而虎儿正值青春,来日可期。
“今日没得选,此战不死不休!”高旭平静地与家父对视,语气出奇的镇定,双眼中迸发的凛冽杀意令高进为之一震。
那一往无前的悍勇气势,似乎又蓬勃而出。
高旭毅然决然点点头,再不回顾,向沦陷于血火中的村落快步奔去。
沿途有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视线所及处,尽是靠山屯的无辜百姓。
前方尖利刺耳的哭喊声还在回荡,肆虐的火苗疯狂舔舐着周围的一切。
左近几栋土墙草庐烈焰冲天,正烧得哔啵作响,刚转过屋角,一道寒光便迎面电射而来。
高旭眼疾手快,手中猎矛一摆,锋锐的点钢矛尖“啪”地敲飞来势迅猛的箭矢。
“咦?”村子中央的空地上立着一员矮壮敦实的粗蛮汉子,满脸横肉,脖子粗短,细狭眼睛里闪着凶光,左手握着一张分外长大的硬弓。
弓是军中硬胎强弓,箭是狼牙雕翎长箭。一指长的宽大锋利箭镞杀伤力惊人,射出后哪怕只是擦着碰着皮肉,都将留下难以愈合的豁口。
见自己志在必得的一箭未中,口中不禁发出难以置信的疑惑,右手飞快地去背后箭囊抽取第二支羽箭。
来者是今日早些时候发现的两名猎户之一,自己曾考虑再三,特意安排了三名部下去追踪他们,以待途中伺机下手予以截杀。
此时竟然呼应着木哨声赶回了村落,难道是几名部下失手了?
当真是无用之辈!还须我亲自出手了结此人!
念头一闪之时,羽箭已经搭上弓弦,弓弦吱吱作响地拉开,再度瞄准了甘愿只身犯险的汉人少年。
高旭已快速地扫视一圈,一片混乱的村落里,十几名侵袭者正在各处残暴肆虐。
同先前落入陷阱的三人一样,匪兵们皆身着色泽不一的粗布短袍,斜披杂乱粗劣的兽皮,脚踩棕黄革履,小腿上捆扎着布条绑腿。
扁平丑陋的脸上神情大同小异,皆是烧杀掳掠时的猖狂与狰狞,肆意地大呼小叫,不时发出野兽般宣泄的狂笑。
有人手举火把在挨个点燃草庐木屋,有人在追杀四散逃避的零星村民,另有数人正围着高家小院的木屋,不断向屋内射出箭矢。
而另一侧,一个狞笑着的匪兵正倒拖着一个村妇往旁边拽去,村妇的双手在地上胡乱扒拉着,于泥土中抓出了数道沟壑。
蓬头垢面的妇人此时恰在挣扎中抬起头来,是高李氏!
绝望的泪光中,模糊地看见形单影只前来的高旭。
“虎儿!小心!”高李氏不知哪来的气力,嘶声尖叫着猛地一脚向后踹在匪兵腿上。
暴戾的匪兵气急败坏地挥刀便砍。
与此同时,又一支箭矢快如闪电,嘶鸣着疾速飞至高旭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