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于树丛之后的黑影终于有了动静。
窃窃地、无声地挪动了一下。弩手蹲伏于此已经一个多时辰,此时腿脚酸麻难忍,由于树丛不高,阴影不广,缩在暗处无法伸展身体舒络血脉,只能蜷曲着稍稍活动下手脚,身体也随之微微晃动。
弩手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若是今夜无人前来,自己岂不是要抠搜地窝在此处一整夜?
随着冷月当空缓行,朦胧月影轻移,四肢血流不畅之处越是肿胀难耐……正待斜过身子换只支撑脚,却突闻觉耳后呼来一股热气,浑身的寒毛顿时为之倒立而起,本能地便要起身,却因腿脚僵硬直接跪倒在地。
一只有力的手掌捂住了弩手的面门,几乎在同一时刻,一抹冰寒无声地自侧面插入其咽喉,将几欲脱口而出的惊呼声阻断在喉中,弩手猛地爆凸起双目,未及挣扎便被紧紧搂在身后之人的怀里,双足只无力地抽搐了几下。
高旭左手自尸体的口鼻上松开,右手自颈侧慢慢抽出短刃……
一股血腥味道缓缓弥漫在月色里。
月色依旧清凉如水,燕回馆后院内,随着晚风徐徐,空气中依稀夹杂了些许铁锈般的气味。
这味道……怎么如此熟悉?隐在廊柱后的另一名弩手,诧异地轻轻耸动鼻尖,同时听见些响动,随即警觉地探出头来观察有无异状,却惊讶地发现靠近庭院后门树丛里的同伴,竟然自藏身之处现身站立起来,旁若无人一般,大步走向侧面月光被遮挡而显得更为晦暗的回廊。
这厮疯了不成!是五脏庙憋不住了?还是蹲伏太久身体吃不消?
那名弩手忙用舌尖顶住牙关,向同伴发出“嘶嘶”的警示之音,只见那同伴闻声后不仅未止步,反而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弩手不禁为之气结。
稍近一些却发现来人身形与同伴不同,看着高了些,也瘦了些,心中猛然一惊,急忙举起手中强弩瞄向此人,在扳动弩机的那一刻,却见一点寒芒扑面而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近距内力道极猛的弩箭射中了面门,箭矢穿透后脑,带着尸身倒跌着栽了出去。
庭院的沉寂被这一瞬所打破,惊呼与示警声随之炸响,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燕回馆内骤然杀声四起。
自暗处接二连三窜出影影绰绰的黑影,弩机连响,寒芒点点,却在敌我不明中无的放矢,一片混乱中反倒伤了几名自己人,中箭后的惨嚎声令场面陷入一阵混乱不堪。此时敌我皆身处黑暗之中,谁都没有看清来袭者究竟身在何处,见到眼前有黑影晃动抬手便射出了弩箭。
宁杀错,不放过!这是主人先前亲自交代的格杀令。但有人闯入这燕回馆的后院,便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截杀!
来袭者孤身一人却丝毫毋须顾虑,身前但有黑影便可出手攻击,而埋伏的弩手却面临难分彼此、可能误伤同伙的尴尬境地。
与那日在驿馆内冒雨来袭的刺客不同,这伙人虽处于被动,并陆续倒下几人,却依旧死战不退。随着断续的两声惨叫,庭院内再添两具尸体。
“勿乱!燃起灯火!”小凤楼上烛光摇曳的屋内,传来一声阴沉的呵斥声。
此言一出,提醒了庭院内短暂混乱的一众死士。此计可谓歹毒,虽将暴露出隐匿的死士自身,却也让来袭者无所遁形。
至于死士,又何足惜哉!死士的存在,不正是为了紧要时刻的以命换命吗?
黑衣人全部息声止步,各自避在遮蔽物之后掏出火折子,有人将火折子吹着了直接扔至身前不远处,有人则去点燃廊下灯笼里的火烛。
四处渐起的火苗闪烁中,弩机又是一响,一名死士尚未及丢出手中见风就着的火折子,立即被一发弩箭钉在廊柱之上……
随着灯笼燃起,燃着的火折子乱抛,再无法借着黑暗浑水摸鱼的高旭丢下手中的劲弩,抽出长刀状若猛虎般直扑向前。
方才混乱的一瞬已经有五六人倒在地上,有人却是被自家弩箭所伤,未断气的在地上挣扎呻吟……
见来人行迹暴露,剩余的死士迅速围拢过来,弩箭押后,刀剑前冲,高旭呼喝一声径直撞入刀光剑影,身形敏捷地腾挪闪跃,在劈开当先一人面门后,手腕一抖抬起刀尖捅入另一死士的胸腹,一支弩箭尖利嘶鸣着擦身而过,带走一撮夹袄上的兔绒,伴着几滴血珠。
仿佛未感受到伤在何处,高旭以肩抵着身前惨嚎的死士,右手持刀发力贯穿对方胸腹后向前推行几步,只听“噗噗”两声闷响,两只弩箭深深扎入死士的脊背,高旭猛然一把推开将死之人,顺势抽刀而出,斜刺里斩断一名弩手的手腕,鲜血飞溅之中弩机也被劈裂迸飞。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你等皆为死士,我又何惧向死而生!
再挥一刀斩断失去双手之人的惨叫,高旭无情且凛冽的杀意令剩余的死士望而却步。
“杀!”怒吼一声,高旭再进一步,刀锋将身前手持空弩未及拔刀之人自胸口斩开,一阵稀里哗啦,五脏六腑俱滑落在地,那人张大了嘴低头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未及发出胆裂心惊的惨嚎便一头栽倒在地。
庭院内仅余两名死士站立着,目睹院内如此惨状不禁都为之胆寒,步步后退的同时,不住四下张望,神色慌张而恐惧,皆期待同伴施以援手。面对不断逼近的对手,一名死士终于承受不了死亡的窒息压迫,自喉咙深处发出恶狼般的嘶吼,突然不闪不避直扑过去,刀尖直指高旭的心口,竟是打算同归于尽!
高旭横跨一步闪身避过,反手挥刀斩下那人头颅,无头的身躯依旧向前踉跄了几步才颓然倒下。
发现自己已是孑然一人,最后的死士喉头艰涩滚地动一下,定在原处不知该进还是退。
“啪啪……”楼上响起了清脆的抚掌之声。
一个宽肥厚重的身影施施然踱出屋子,走至门廊的阑干边,好整以暇地双手撑着着阑干向楼下望去:“果然不俗!本人早已料到,牢狱中那班蠢货岂能留得住少英雄?……田某在此恭迎阁下多时。”
说着四下里打量着庭院内东歪西倒的尸体,摇头鄙夷一笑:“倒也不可惜!一群废物而已!这豢养了许久的家奴也是中看不中用……”这言语刻薄之人,正是那一直居于幕后设计的田家掌柜,田端。
那名死士闻言后面色铁青,双足悄悄向侧后移动了少许。
而高旭却一言不发,大步拾阶而上,田端忙一扬手道:“且慢!些许误会,皆由那卞游徼引起,既然少英雄已然手刃卞协,又杀了这许多家奴,料已足够出口恶气。”
见高旭闻言止住脚步,田端舒口气继续温言宽慰:“原本家主对你青睐有加,些许金饼乃是区区薄礼,如若为我所用,以你身手自当平步青云、富贵不愁。何必如此闹得鱼死网破……窃以为大可不必!刀劈金饼,献出舆图,也颇为不智。”
“因此你便屡次痛下杀手?!”高旭面色如霜,心中已是了然来龙去脉。
“误会,误会!”田端依然满面笑容气势俨然道:“本人一向求才若渴,家主也是爱才如命,初闻少年壮举也是颇为动容……不知可否化干戈为玉帛,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嘛……”说罢矜持地笑着,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姿态,于楼上一团和气俯视着高旭。
高旭却冲着那些死去的死士弩手下颌一摆:“倘若此刻我躺在其间,恐怕田掌柜会换一套说辞吧?”
“话却不是这么说,你我之间并无血海深仇,置你于死地诚非我所愿耳!两败俱伤,实为不美。”
似乎感觉到话风松动,田掌柜继续言笑晏晏,“我田氏家大业大,你少年得志未来可期,本可守望相助,在此自相残杀,却何苦呢?又何必呢……”田掌柜翻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极为中肯坦诚。
最后的死士已是陷入绝望,以他对田掌柜的了解,自己绝逃不过被推出去做替罪羊的下场,此时也再无犹豫,迅即转身逃向庭院的后门。
却听“哐当”一声,庭院后门被猛地撞开,门板将那死士迎面撞翻,一个身影趔趄着随门闩断裂向前扑倒在地,见到那死士晕头转向倒在面前,随即抢得长刀在手,举刀便胡乱砍下,状若疯狂地嘶声叫道:“还怜春命来!”
终是压不住心中悲怆与怒火,何咎于此时撞开门扉,冲入已是遍地尸体的庭院内。
死士的惨叫声随着刀锋起落而渐弱,田端见状为之愕然一愣,随即阴森森冷笑道:“你这书蠹竟还活着?”
何咎抬眼看到楼上的田端禁不住睚眦欲裂,狂喊道:“是你!我死也要拉你一起!”提刀起身跌跌撞撞狂奔向小凤楼。
高旭冷冷道:“看来田掌柜欠下了不少孽债!”话音刚落,拔腿就跃上台阶冲向楼梯。
几个箭步窜上楼梯顶端,刚刚转过墙角,森寒刀光乍现,披挂着凌厉的风声兜头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