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白云苍穹，天接青草马前。
    骏马奔驰，牧民歌唱，漫天野花铺卷、牛羊成群徜徉，片片毡帐点缀着绿茵如毯的草原。
    白露原，处在这一片广阔草原的边缘，靠近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两侧是起伏高低不一的丘陵，牧草丰盛，澄碧透亮的溪流蜿蜒，如玉带潺潺穿插其中。
    丘陵与群山汇集处林木开始越来越茂密，越靠近山脉峰峦起伏处越是郁郁苍苍，登高望远极目远眺，望不到边的群山森林及草原填满了视线的尽头。
    在这个三面林木环绕，地势得天独厚且水草丰美的林边草原上，就栖息着辽东乌桓的一支不大不小的部落。
    乌兰贝娅所在的乌兰部族就栖居在这里。
    只因此地森林密布，水草茂盛，河流溪水纵横交错，地形起伏舒缓开阔，且附近山脉连绵可倚为屏障，乌兰人发现此地后便选择长期驻扎在此，渐渐习惯了不再四处漂泊，放弃了无本之萍的游牧迁徙。
    白露原，寄托着乌兰贝娅快乐无忧的少女时光，也寄托着全部族人对未来的期冀与希望。
    由此往西骑行一日，便是辽水上游各河汊海子密布的支流聚集所在，辽水西岸则是鲜卑与乌桓彼此争夺，洒下无尽鲜血的无主之地。
    而由此处向北，已然靠近东鲜卑的势力范围。
    乌兰部落不大，只拥有五百余户，总计人丁不到三千，按照乌桓人每户出一兵的传统，编有五个百户，平日里都是牧民及渔猎，一旦上马出征作战时便可出动五个百人队。
    若是栖居之地受到外敌袭扰，便只能不分老幼男女，全民皆兵进行死战。这样规模的的乌桓部落，在原先汉五郡的乌桓大人势力范围内，相比各自统领的部落只算是不大不小，虽不至于被轻易吞并，也不至于强大到去反噬别的小部落，只够堪堪自保而已。
    在后期进一步南迁分散到汉北十郡之后，如这等规模的部落，已是可以控制领地不再四处迁移的势力。只因此时如上谷郡乌桓大人难楼，率众九千余落，看似人数众多，其实各部落间人口相差甚大。
    有些凋零的部落甚至无法凑出一个百人队，人口堪堪百余，可战的控弦之士略有十余。这等弱小部落的命运，无一例外都将被吞并，被奴役，甚至消亡。
    在岁月长河中，类似羸弱的小部落，因全民皆兵的传统，一旦被外敌攻破，就是身死族灭的结局，幸存者及伤者无一例外尽作奴隶，生死由天。
    这种游牧部落的诞生与灭亡，就如草原上的离离原上草，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在浩瀚历史长河里哪怕是一个涟漪都激不起来。
    因此乌兰部落赖以生存的实力，便在于多年的迁徙和征战中，人口不仅没有大幅减少，相反还略有增加，这才有了独据这白露原的底气。
    然而，其间过往苦难荣辱，一言难以蔽之。
    白露原的得天独厚，滋养了乌兰一族，自然也会引来四方觊觎。
    这正是此时乌兰部落大人乌兰勃特在纠结难安的心思。
    乌兰部落大人，于整个辽东乌桓中可称渠帅，若是拥有更为强大的实力便可称大帅及各称号王。比如相距甚近的辽东属国乌桓大人苏仆延，众千余落，自称峭王。振臂一呼，令之所至，人喊马嘶，景从云集。
    想起这个峭王苏仆延，乌兰勃特的心猛地往下一坠，那是如同乌山一般压在心上的存在！祖先有灵，天神显圣，代我赤山的虔诚子孙将此乌山劈碎也罢！
    而眼前，这大汉辽东郡遣来的使者，看着年轻得不像话，又能否带来些许渺茫的转机呢？
    面对着不卑不亢、态度恭谨呈上相关文牒的汉使高旭，不甚高大却身形肥壮、面貌粗蛮的乌兰勃特，正用他深栗色眼睛仔细打量着汉家少年。
    而高旭也饶有兴味地与之相对，看着这满脸横肉而那膘肥身材大概只往横里长的部落大人，心中不禁有些纳闷：娇俏轻盈、苗条婀娜的贝娅难道是他的亲生女？但是再看那深栗色的眼睛如出一辙，便打消了如此荒唐的念头。
    只不过，乌兰贝娅如星辰般闪亮的双眼，可比面前这位大人迷人了许多！
    倘若乌兰勃特能知道这汉使方才的疑惑所在，估计会立马喝令来人将其推出去砍了！
    一老一少，代表不同势力的二人初次见面，皆一团和气且小心翼翼，彼此都在打量斟酌。
    乌兰勃特不以对方年幼而不屑，高旭也不以对方看似五短粗蛮而轻视。
    如此年轻便出而为使，可见其出类拔萃！乌兰勃特暗自评价。
    粗蛮而为一方部落大人，安居群狼横行的草原一隅，足可见其睿智与心机。高旭心中做了判定。
    高旭耳边还回荡着公孙度临行所言：诸乌桓部，皆有计策勇健！于各方势力夹缝中生存挣扎的，发展壮大的，甚至于在大汉僵而未倒的羸弱身躯上，能够撕咬上血淋淋一口的，岂有易于之辈？
    此时束手立于一侧有人清咳了一声，正是那名面色阴冷的长者，束髻朝天，披头散发，赤色骨刺为簪，高旭在抵达部落后方知其是该部落的萨满。
    此次随射雕手布克撒力、神射手呼伦等外出狩猎，便是为部落即将举行的祭天大典寻找熊罴。（熊罴，罴是熊类动物中体形最大的一种，号称熊王。）
    而此次高旭偶然出手帮助猎得的棕褐色巨熊，正是乌兰部落需要的赤色祭品之一。这只巨熊便可称作罴，这种上千斤的庞然大物，据说在大山里百年难出一只，当真稀罕少见！
    也正因如此，乌兰部落大营中，此处的部落大人帐篷之外，见到部落勇士出猎带回如此罕见的巨熊，所有人都在欢歌笑语，虔诚地感谢天神。
    外面热闹的声浪阵阵，一直在渲染着欢快庆祝的气氛，而博如坎之名也在被齐声称颂，都在感谢这位美丽的月亮女神为乌兰部落带来了好运。
    被萨满一声清咳所提醒，乌兰勃特脸上的横肉随即绽开了灿烂的笑容，洒脱豪放地张开双臂，做出了热忱的欢迎姿态。
    当然乌兰部落大人并没有真正地上前与汉家少年彼此相拥，而高旭也不会淳朴老实到去主动投怀送抱。
    “据说……是贵使最后猎杀了这头巨熊？如此说来，贵使倒是为我乌兰部落带来了天神的祝福。”
    高旭闻言躬身谦逊道：“不敢当此殊荣。若不是贵部的博如坎率先射了两箭重创了巨熊，再有射雕手，呃……那位巴莫尔特大叔一箭穿心，只怕也不会有我随后出手的机会。”
    巨熊背后那两只白羽箭，却是乌兰贝娅的手笔，只因力道不足，未能完全射穿熊罴的皮糙肉厚。这是呼伦在事后告知高旭等人的。
    据实以告，谦逊恭谨，且不居功自傲，并未趁势提出苛刻的结好条件。乌兰勃特瞬间觉得，可以试着喜欢上这个汉家少年。
    老萨满似乎一直对外来汉人心怀警惕，显然也预计这年轻汉使会借此提出些要求，为此行出使争取些筹码，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怪叟遂侧目以狭小的三角眼睛再次打量一番高旭，原本阴暗的脸色在犹疑中，渐为稍显轻松了一些。
    “甚好！甚好！不管怎说，祭天大礼后，那头巨熊便归你处置，如何？”乌兰勃特继续笑着道，显得很是豁达。
    如此便两不相欠了是吧？免得双方日后谈条件时，感觉彼此欠着人情般耿耿于怀不好拒绝，或者借此讨价还价。
    高旭微笑着点头道：“如若贵部有甚忌惮之处难以安排，晚辈自可相助，酌情予以处置便是。”
    嗯！打个平手！
    乌兰勃特见对方并不买账，即便是祭典后讨回巨熊，言下之意是又帮助了乌兰部一回，而你便欠着我两回人情。好个汉家小子！你很好很狡猾！
    “乌兰部来此白露原已然有些时日，不知辽东太守为何至今才想起遣使前来？”乌兰勃特继续满面堆笑，语气颇为“友好”地问道。
    可是这句话暗含玄机。
    “去岁，辽西乌桓大人丘力居与张纯、张举勾连叛乱，寇掠我朝青、徐、幽、冀四州。悉闻乌兰部由辽西乌桓脱出，向东迁移至此，在不知是敌是友的情形之际，辽东上下自然静观乌兰部所为。”高旭镇定地做出回应。
    “后我辽东太守起兵击败张纯等于辽水河畔，叛军浮尸百里。既未见乌兰部与之乌合，又未见乌兰部犯境寇边，辽东太守遂感乌兰一族的善意，如今遣晚辈来此，便是为结世代友好而来。”
    高旭面对隐隐的质询，只摆出相关来龙去脉，而击败张纯叛军的先例，是为警示；结好世代的善意，是为目的。
    短短一席话尽皆将前因后果囊括其中。
    听到此处，乌兰勃特不得不再次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