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正在巡抚标营监督士兵们训练,一听此事当即回到巡抚衙门。
“本官便是洪承畴,你们谁是领头的,何事在此胡闹?站出来说说!”
巡抚衙门门前,洪承畴对众人说道。
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大汉朱敬勇上前对洪承畴拱手施礼道:“抚台大人,在下朱敬勇,先前是奉国中尉。不是我等要闹事,而是朝廷失信于我等原宗室子弟,我等只是来请大人您主持公道。”
“哦?朝廷如何失信于你了?”洪承畴眉头一皱,看向朱敬勇。
“回大人,朝廷分给我两百亩田地。但是在下拿着田契去认领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有八十多亩是别人投献在秦王府名下的。投献者拒绝交出田地于我,又拒绝向我纳租。朝廷补偿的田地名不副实,敢问抚台大人,这算不算是朝廷欺骗我等?”
所谓投献,是指百姓将其名下的土地主动奉献给藩王、勋贵、官员、士绅等有权势的人。
那么投献土地的百姓是脑子坏掉了,竟主动将自己的田地奉献到别人名下?当然不是!
因为普通自耕农在承担朝廷的正赋之外,还要承担地方官吏摊派的各种苛捐杂税,还要服徭役,就是免费为官府干活。因此百姓的生活往往非常困苦。
但是藩王、勋贵、官员、士绅这些人是有免税权的,其名下的土地不用缴税。士绅阶层在法律上只是享有定额土地免税,超出部分要缴税,但是地方官员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就另说了。
于是起初便有一些奸滑之徒,看到了中间的法律空子。事先与这些有免税权的人商量好,将自己的田地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对方,或者直接过户到权贵名下,事实上田地还是原田主在耕种。
投献者为了避免弄巧成拙,自己的田地被权贵吞掉,会与权贵签下一个契约,规定该田地永远归原田主本人耕种,此即为“永佃权”。并约定佃租数目,以免权贵增加佃租。原田主也拥有转让“永佃权”权利,权贵不得干涉。他们签下的这份规定永佃权的契约便称为“田皮”。
权贵“买”下田地后,拿在手里的田契便只剩下了所有权,称为“田骨”。
田皮与田骨实际上就是分别代表着田地的使用权和所有权。
这样原田主就不用再缴纳赋税,同时每年要将该田地的收入拿出一部分给权贵,交给权贵的部分肯定是要比朝廷收到赋税低不少。这样原田主和权贵都得到了利益,受到损失的只有朝廷。
这便是投献!
洪承畴做为官僚的一员,怎会不知道“投献”之事。他当年中举之后,就有不少亲戚故旧要求将田地投献在自己名下。
要不说自古读书人都挤破了脑袋想当官儿,别说考上进士当官了,就是中个举人,坐在家里不动,各种利益就会纷至沓来扑向自己。
洪承畴听完之后心里一沉,原本以为陕西宗室改革已经圆满完成,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哦?竟有此事!你们都遇到了此种情况?”
“我的二百亩田也有四十亩是投献的,人家不认账,叫我上哪儿说理去!”一旁的朱谊贤从怀里掏出田契喊道。
“就是,我等家家遇此难题,那礼部尚书拍拍屁股跑了,不找你洪抚台还能找谁?”
“这田地可是额拿祖上传下来的宗室爵位换的,一亩也不能少!”
周围人都七嘴八舌地向洪承畴叫嚷起来。
朱敬勇看众脱籍宗室群情激烈,情绪也被点燃起来,鼓起勇气对洪承畴道:“今天在场的众人皆是如此,我等皆拿了那投献田地的地契而来,抚台大人派人一查,便知我等所言是否属实。”
“另外据在下所知,几乎脱籍宗室家家都或多或少遇到此类情形,只不过今天来的人不多罢了。倘若洪抚台不能为我等做主,我等便要进京向皇帝陈情叫冤。朝廷补偿失信,如此行事,何以取信于天下宗室子弟?”
洪承畴一听,骤然对此事重视起来。皇帝在陕西推行的宗室改革试点,对于朝廷和脱籍宗室来说,都是两厢得利的结果。
但是如果因为这投献田地的出现,使得脱籍宗室的补偿被大打折扣,那么此事传出去后,朝廷的信誉在宗室间也必然大打折扣。
毕竟人家能自愿交出爵位,从此与朝廷两清,图的就是那点补偿。如果其中出了大量水份,那就显得朝廷太不厚道了。以后朝廷要想再对宗室进行改革,只怕很难推行下去。
洪承畴令众人安静,而后朗声道:“你等且随我进衙门院子里去,我自会安排书吏,对所有涉及投献的田地进行登记,并派人逐个核实。尔等尽管放心,今日本部堂以自己的乌纱帽向诸位担保,定然不会亏欠尔等一亩田地。”
“尔等登记之后,便先散回家去。回去告知没来的脱籍宗室,以两日为限,凡有此情形者皆来巡抚衙门登记报备。朝廷处理此事也需要时日,尔等若是信得过本部堂,便先如此,可好?”
一众人低声议论了几句,纷纷表示信得过洪承畴,不然还能怎地,总不能砸了巡抚衙门不成,他们还真没有这个胆子,来此聚集只是要朝廷给个说法罢了。
于是登记完成之后,众人便纷纷散去回家了。
两日之后,所有脱籍宗室将涉及的投献土地登记报备完成。
洪承畴拿来书吏的统计一看,竟然高达十万余亩之多。洪承畴不敢自己做主此事,因为他无权私自将官田转到这些脱籍宗室名下进行调换,那样要是被人弹劾的话,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看来只能捅出来这个马蜂窝了,于是洪承畴将此事写入密折,令快马火速送往京师报告给皇帝。
十二月二十二,郭可阳收到了洪承畴的密折,向内阁一番询问,方才搞明白所谓“田皮”与“田骨”的区别,而后不得不感叹古人的智慧。
“田皮”与“田骨”大概出现在大明弘治年间的福建、江西,这是民间百姓的一种自发行为,至于精确时间出现无法考证。到万历时就已经相当普遍了。
据内阁诸臣讲,“田皮”与“田骨”其实对小民也有益处,即小民若是急缺用钱可将“田骨”售出,自己握有“田皮”仍可耕种,不至于失业而衣食无着。说白了就是对于社会稳定自有其积极意义。
可恶的就是,有奸民利用此法行投献之事。
“朝廷对这田皮田骨之事可有立法管理?”郭可阳问道。
“回陛下,此事一直都是民间百姓的私相契约,朝廷并无法规约束!”黄立极回道。
“这便不好办了。”郭可阳自语道。
若是之前就有法规,那么处理向秦藩投献之人便有法可依,而现在即便立法,总不能向前追溯吧!这显然也不符合郭可阳观念里的法的精神。
“看来这次朕和朝廷只能吃个哑巴亏了,这群奸人!投机取巧,着实可恶!”郭可阳狠狠地道。
郭可阳在文华殿中踱步思考了两刻钟,而后对一直等待在一旁的黄立极等人吩咐。
“内阁拟旨,行文陕西巡抚洪承畴,着其在查抄的秦藩田地中另行选田给脱籍宗室进行补偿,必不使朝廷失信于宗室。”
“另外,即刻颁布一个《清查投献令》诏令天下。
无论亲藩、勋戚、官员、士绅,其名下凡有投献田产、店铺、商号、矿场等产业者。
限令在神武元年三月初一之前,一律从其名下出清,依法纳税,不得有误。
神武元年三月初一之后,但凡查到亲藩、勋戚、官员、士绅名下有投献产业者,
所投献产业全部没收入官;
被投献者罚没同等价值的田亩或银钱;
被投献者,亲藩、勋戚降爵一等,官员革职,有功名的士绅一律革除功名。”
郭可阳说完停顿了一下,等当值的司礼监随堂太监记完。而后瞥了几位内阁辅臣一眼,见他们神情有些惊慌,也并不理会,接着说道:
“鼓励举报,凡举报投献者,若查证为真,则投献者投献产业之半数归举报者所有。
各省按察使巡按御史接受举报,凡官员接到举报而包庇隐瞒者,一律革除功名论罪。”
郭可阳向内阁诸人问道:“几位先生可还有要补充的?”
黄立极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表示没有需要补充的内容。
“投献此事,便宜了那奸猾之人,还有被投献的权贵。朝廷却只能吃亏,朕誓要将此事好好清扫一遍。”
说完郭可阳微笑着对内阁几人说道:“想必几位先生名下也多少有些被投献的产业吧!”
黄立极等人正欲分辩,却被郭可阳抬手制止。
“朕在这里给几位先生提前透个话,只管将名下投献产业清理出去。神武元年三月之后,朕要派都察院的史躬盛和锦衣卫韩羽为钦差,代朕巡视天下督办清查投献之事。”
“朕知道几位先生都是廉洁正直的典范。但是难免家人或者家里的下人会被诱惑,背着诸位接受奸人投献。赶紧回去自查清退了,免得到时候被钦差误伤。”
史躬盛此人现在可是在整个朝野大大的有名,自从皇帝让他主理周迎秋专案,这厮便按照从周应秋家里查出的行贿名单按图索骥,管他是巡抚还是知县,都命御史带人锁拿了押到都察院审理。
自十月初到现在,都察院的牢房里面人满为患,这厮对不肯配合的罪官,直接就在都察院里上刑,一时间都察院里哭爹喊娘惨叫连连。
曾有个别京官看不下去,向皇帝弹劾史躬盛执法过甚,都被皇帝下旨申斥“证据确凿,还敢包庇罪官,是何居心?”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公开说三道四。
史躬盛现在被一些官员们私下里叫做“史恶鬼”,专吃官员的恶鬼。许多官员闻其名而胆寒。
韩羽更不用说了,据说皇帝选人的时候就要求胆大敢为的,这韩羽才被推荐。这厮一去陕西,居然就搞掉了秦王,当真是胆大包天之徒。
皇帝要启用这两个人做钦差清查天下投献之事,看来是要下狠手动真格的了。
内阁诸人立刻都表示,一定回去好好清查家里有无投献之事,绝不让那些奸猾之徒污了自己的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