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生死之劫
作者:枕书眠   书妆赋之孤嫡天下最新章节     
    晦暝蹙眉:“大概两月之前,殿下回京不久,他来碧栖寺与我叙旧,在山上盘桓了一阵子。有一次交谈他很奇怪,问我一个原本智识寻常、心性纯真之人,有没有可能在经历一些人生波折之后,突然智力出类拔萃并且心术复杂诡谲,宛然换了一个人。他给我讲了些细节,此人的过往和现在,却并没有言明此人是谁。县主是聪慧之人,自然知道人之本性与天赋难以迁移。即使经历重大变故磨难,也只在本性的根旨上增添阅历与智慧,而绝不会变了根旨。晦暝听完瑾王之言也极为惊奇,但瑾王殿下绝口不言此人是谁。”
    “后来县主在赋花楼挺身而出为定远侯府琼瑜郡主力争清白,又在长公主寿宴上拼得一身保住定远侯府,在京中一干女子当中脱颖而出,瑾王恰恰又在这时亲自请我于解除奕王与县主得婚约上助他一臂之力,加上当年紫薇阁木大学士与殿下的渊源,晦暝就算愚笨,此时也猜到他当初所提之人是谁了。”
    木阅微再也不想控制她的犀利口舌了,她意识到上次赋花楼一面之缘后不止她把这个和尚的资料翻了个底朝天,出于另外一些不同的契机,这个和尚殊途同归也把她木阅微查了个底朝天。他甚至知道她用人工呼吸之法救醒苏御疾这些小细节不是么。阅微是在认定一个和尚对她这样的高门闺秀不甚了解的前提下与其借步一谈想摸索点魂穿的玄机的,但如果对方早就对她知之甚深,晦暝还是极为警悟之人,阅微渐渐意识到自己是在以身犯险了。
    她似笑非笑看着晦暝,毫不掩饰自己的冷嘲:“怪不得前朝有个书生骂隐逸之士写出【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这般没有礼貌的句子,大师你夜夜在世外听雪,听到的就是这些皇宫深处与王侯府邸的鸡毛蒜皮?”
    这话于晦暝这样被高门大户非常尊崇的得道高僧来说算得上十分刺耳,但晦暝只是略为意外地偏头看她,仿佛没想到她会突然发作,凝视了她半晌,眼底才一片清朗的了悟:“县主心有忧惧。”
    木阅微默然,如果不是心怀忧惧,她不会这般毫无章法地嘲讽一通。别说碧栖寺本身就是与皇家颇有渊源的寺院,就是阅微自己,也不认为得道高僧就应该找一片净地心无旁骛地念经。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的道理她很认同,作为读书者,她不认为画地为牢死读经书有什么作用,更倾向于纸上学来的道理都该去尘世验证。所以她并不认同刚才提到的那位诗人的讽刺诗,说白了读书人有读书人的窠臼。
    她嘲讽晦暝,无非是出于一种深度的不安不详的预感。方才晦暝与她交谈时打马虎眼她不满足,现在二人交谈渐行渐深碰触到了木阅微最想了解的问题,她却渐生不安。她相信晦暝对她态度的转变从方才那个庄周梦蝶的隐喻开始,他甚至主动谈起了之前敷衍塞责的生死之劫。这种迹象让木阅微觉得二人谈话的终点定是个会给她迎头痛击的诡秘存在。出言嘲讽,无非是在下意识摆脱这种内在的不安。
    她叹口气稳了稳神:“你知道瑾王所说是我,然后呢!”
    晦暝目光清炯并且毫不隐讳他干了什么好事:“我推演了县主的生辰八字,从而得知了县主的生死之数!”
    一之间从心底冒出来的疑惑和震惊太多,木阅微竟然说不出话,不知道应该先解决哪一茬问题。
    呆楞了半晌才纳闷:“人的经历这么容易就能从生辰八字推演出来?怪不得满大街算命先生。”这次她倒不是嘲讽,就是觉得惊奇,但说完发现其实这话听上去很像嘲讽,特别在上一句峭刻的讽刺余韵未绝的语境下。
    晦暝苦笑:“怎么可能。以晦暝学识,一个人在精舍钻研了七天七夜,耗去无数心血,才观得一二天机。并且,晦暝平生仅如此用心观阅过二人命理,生死有数,但天机不可轻易透露,晦暝这般行事亦会折损自身寿数。”
    木阅微翻白眼:“吃力不讨好你还非要钻研七天,哪怕折了你自身的寿数也在所不惜。尽人事听天命,放下执念不才是你们修行之人应该秉持的态度么!”
    晦暝摇摇头:“以往就算是帝王将相要问晦暝命数天机,晦暝绝不会透露。然而瑾王殿下例外。且出于一些晦暝自己也说不清的预感,晦暝判断瑾王所提之事定然非同小可。尤其略加推演县主的生辰八字,其所呈现的非比寻常的气象让晦暝更觉震愕,以至难以自控不能停止推衍。”
    木阅微又想起另一茬问题:“你如何得知我生辰八字?瑾王殿下给你的?”墨怀臻对她曾有疑虑她不怪他,毕竟木阅微和原身相比变化也太大了点,而墨怀臻一直关心着木赟的女儿,就算怀疑也是出于一种关怀。何况俩月前二人还未相见更为有什么情分,探查一番木阅微能理解。
    但如果为了自己的疑惑竟然背着木阅微把她生辰轻易泄露给一个和尚去探究……木阅微心间浮起薄薄的烦躁和不安。虽说那个时候他刚回瑶京,俩人还未在定远侯府相遇,也还未在经历一番波折之后情愫渐生,但在内心她认定墨怀臻不会如此随便把木赟女儿的生辰八字透漏给另外一个人。她和墨怀臻能这么快走在一起,除了情动,还有当初他和木赟并肩作战、莫逆于心的坚实情分,如果不是有这一层相信,仅靠情愫暗生就如此迅速在一起,木阅微这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确信自己对男人没有这么托大的信任。
    但现在。这信任眼看存在疑云。
    晦暝似乎看穿了她的烦恼,微笑道:“不是瑾王殿下,县主大可宽心,瑾王并非如此轻浮之人。碧栖寺本来就藏有皇族之人的生辰八字,何况多年前先帝为县主与五皇子指婚,县主的生辰也在寺内,晦暝有心便能翻到。”
    阅微已经不知道该惊奇这和尚对她过了头的兴趣,还是惊奇他竟然一片坦率完全不掩饰自己过火的兴趣,但听到墨怀臻没有不知珍重地随便把她地生辰八字给别人她心情明快多了。无奈道:“好吧,你从我的生辰发现了什么机关!”她还真不大相信短短的八个字里面蕴含了一个人的生死之数。
    晦暝看她,目色中有犀利的审视也有一丝自己也不解的迷惘:“按照生辰中呈现的命数,秉如此生辰之人少年早逝,青春殒命,寿命终于三年前冬天。”
    而后目光炯炯看向木阅微:“我自信自己呕心沥血的推演绝不会出错,人只是无限苍穹中的一粒微尘,有着自身的必然路途。造诣高深便可窥得一二,至少能窥得生死。”
    木阅微心脏突的一个冷跳,觉得自己如履薄冰,冰下是万丈深渊。她整个人有一种瞬间冻住的错觉,勉力微笑掩饰道:“看来是晦暝大师算得很不准。果然这些江湖术士占卜问卦的把戏是忽悠人的,真不可轻信。那个,晦暝大师,我们言尽于此。阅微已经没有什么好疑惑的了。谢过大师耐着性子与阅微这荒唐一谈。”
    言罢抬脚就要走。暗想自己攀得这黄昏一叙岂止是无事生非了,简直以身犯险,她万万想不到当初赋花楼晦暝说出生死之劫四字时已经凭借出尘脱俗的佛理知识对她窥探到了这一步,那她送上庄周梦蝶的隐喻简直就是帮他打开了原本迷惑之门的那把钥匙。该死!
    却见晦暝没有任何羞惭,他在阅微身后一字一句道:“那么县主,十年前瑾王处于生死艰危之际,一位与先帝有莫逆之交的高僧拼着性命叩问过他的命理,他当殒命于今年冬春之交死于非命,距此时不过数月有余。县主认定这个是江湖术士胡说八道的把戏了!”
    木阅微身影生生顿住,脸色苍白似雪,口齿艰难:“你说什么?什么……非命。”
    晦暝眼底无尽的怆然悯然恻然,谛视脸色瞬间失去血色的木阅微:“取决于县主和庄生一样的蝴蝶梦境。县主,你必须回答方才我的问题:之前在定远侯府,金大夫断定苏御疾溺水而亡,你却能救他于绝命。你救他的方式,是不是来自于你所言的蝴蝶梦境?”
    木阅微深吸一口气。依然觉得自己在云山雾罩的深渊之畔,刚才听到的宛如晴天霹雳的话让她不断虚弱下去。她没有办法在听到方才那样噩梦般的预言后将其当成荒诞不经的疯话一走了之,并且意识到这才是晦暝听到那个蝴蝶梦境后停下来和她深谈的根底。现在图穷匕见。直觉告诉她不该继续隐瞒,无论如何晦明已经主动告他这么多,更何况关乎墨怀臻。况且……瞒不住。
    阅微点头道:“是的,那个梦境极为清晰,我在梦里度过另一个人二十四载的短暂一生。最后她死于溺水。是在三年之前的冬季,我遭人暗手差点同样死于溺水,那次我昏迷了五天五夜。你知道人在梦中对时间的感知比现实中快得多。梦醒之后我认为我是她,甚至我怀疑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只是她。但我还留存自身原来记忆,所以我认为我依然也是木阅微。但之前对弈王殿下的迷恋烟消云散,所以那次在赋花楼大师说生死之劫决定了我和奕王姻命不和,我才心有所感,念念不忘,今天恰恰遇见大师,故有此一问。”
    晦明目色变得迷惘,对着群山自言自语:“也许不是恰恰相遇,也许晦明来此就是为了等待县主。”
    “什么?”
    晦明像突然回过神来,目光清明:“十年之前法谛大师,也就是方才我给你提到的那位得道高僧,他凭借自己渊博的学识,从瑾王殿下的生辰中窥探一二天机,得知瑾王大限就在明年来春,也就是数月之后。”
    此刻还是黄昏,琼花般薄薄一层白雪让视线明亮。但就那么一瞬刻,木阅微感觉到黑夜在她的头顶缓缓倒灌,灌进整个她的感知和灵魂里。那是纯然的灭顶感。很久很久,她还在那一片灭顶的暗黑中哆嗦。眼底是一片视物不清的朦胧,心灵绝望如渊。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和之前蕴藏在心间那些对未来的构想和野心,泡沫般次第破灭。
    直到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影子在她面前晃动,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她的肩膀:“明慧县主,明慧县主,明慧,明慧,你醒醒!”
    阅微渐欲看清眼前晦暝和尚的轮廓,仿佛做了一个噩梦此时初醒,但那个噩梦给她带来的心痛还在胸腔轰鸣。她盯着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瘦削的僧人,似哭似笑,似喜似悲,宛如迷狂:“你知道吗,一个月前我九死一生才终于确定了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价值。晦暝大师,你一脚就给我踹翻了。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我以为我看见了光,原来是回光返照。呵呵呵呵呵。”她觉得自己就在崩溃的边缘打转!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眼前僧然似乎微微笑了,幽寂无波的眼底有了抹温度:“明慧县主,我不是为了让你绝望才与你交谈,你关心则乱,我话还未说完。因为你,瑾王殿下的命运已经从绝境偏向扑朔迷离,你可以救他,甚至,你可以挽救的,不只他一个。”
    木阅微摇头摇得悲伤而苦涩:“你高估我了!”
    晦明不说话,认真谛视她。良久,木阅微才清醒些,喃喃道:“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想着既然我能打破生辰八字锁定的生死劫数,就可以从经验中让墨怀臻逃过一劫?不。人在寰宇苍穹之间仅仅沧海一粟。我不过是一颗偶尔跌落这里的棋子,我帮不了墨怀臻。”
    晦暝语气很坚定:“县主,没有偶尔。”
    她偏头看向晦暝,心底依然悬挂着地狱:“既然碧栖寺有法谛大师和你这样能从人的生辰八字推衍生死之数的高深佛法造诣,那么无数年来作为皇家寺院肯定不止法谛大师推衍过瑾王的生死,你窥测过我的生死,这么珍贵的资料碧栖寺藏经重地肯定有记载。作为这种佛法秘宗的传承者你肯定熟稔那些过往被推衍过命理的人的生死,我就问晦暝大师一句,可有人逃得过生死之劫?”
    晦暝有些惊奇地看木阅微,他想不到眼前地女子这么快就猜测到这一层,猜测到碧栖寺宛如舍利般珍藏的秘脉。是的,碧栖寺的曼殊沙华仅在寥寥数位得道高僧的意念中存在,一种秘而不宣的佛法秘术和要旨,一脉单传,选择寺内天赋品格最为出众的弟子继承衣钵。其它人闻所未闻。所有一切都落在藏经阁一个看上去古旧的紫金塔盒里,存放着数百年间传承这道佛法秘术之人探破生死天机的记载。但就算寺内其他僧人撞见了,也不过认为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生辰八字。
    所以面对木阅微直锐的问话,他只能默然:目前碧栖寺曼殊沙华塔下秘藏的所有幽魂,都是过去二三百年间改变世界的人间佼佼者或者帝王将相,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惊才绝艳之人。但在被推演出来的生死大数之前,他们无一生还,无人逃得过劫数。
    经碧栖寺传承这则秘术的僧人选择出来的他们认为值得折损自己的寿数去推衍其命数的人里面。墨怀臻是下一个。
    木阅微从晦暝脸色就能得出黑暗得没有任何悬念的答案。地狱依然悬挂在心下,她艰难问:“瑾王殿下自己知道这些吗?”
    晦明看到她的眼底:“这就是我正要对你说的,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一个秘密,天地之间除了你我不能再有任何人知道。瑾王殿下自己并不知道,你不能告诉他。”
    木阅微疑惑而咄咄逼人:“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出来游个山散个心哪里碍着你了?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完了冷冷一笑:“你倒是信得过我!但我和瑾王之间没秘密,特别是如此大的秘密。”
    这次晦暝沉静而悲悯:“你不会告诉他,除非……你想让他切身经历方才你经历过的灭顶绝望。县主,我知道方才心神混沌那一会你经历了什么。”
    木阅微双掌捧脸,很久很久,这才抬起头,刹那脸上一切复杂表情消失,面若春花绽放,她笑得烂漫:“我什么都没经历。晦暝大师,你给我讲了一个很荒诞的笑话。”
    言罢再不理会这个恐怖如斯的僧人,直直离去。
    凝望着那个背影离去,晦暝再次将目光望向方外,山峦起伏,山风阵阵,天地一片苍茫。却听见他对着群山万壑喃喃自吟:“越生死之劫,魂似双生之花,灵出于未来,一身负二人精魄。我也是在碧栖寺只有至高修为的人才能观阅的那些深奥的书里读到过,如此魂带双生之人三百年出一个,能更天地走向,换帝王之数。我一直以为那是先前高僧的虚构。竟然在有限的一生中得缘一见。但为什么我心中却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这边木阅微直直地朝前走着,那边墨怀臻已经和晏崇初度聊过,晏崇离去。墨怀臻停在这个长坡尽处寰微书院一个别致的观景楼阁望向她的方向,看样子是在等她。但木阅微觉得自己已经去了三魂六魄。她想走得快一点,她习惯在快速的奔袭中让把情绪甩在身后让头脑冷静下来。但这么短一段距离她疾走很快就会到达他的面前,到达她当前最不想直视的墨怀臻的面前。但如果就这么慢悠悠地走,五味杂陈的情绪似有千钧沉重,她举步维艰,恨不得整个人直接倒下去躺在这一片白茫茫地干净里。
    所有的意念被朔风吹得七零八散,只有那句噩梦般的言雪地上的痕迹般清晰悬在意识里:来年冬春,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