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白色山墅
作者:枕书眠   书妆赋之孤嫡天下最新章节     
    风雪舞得正紧,木阅微就这般跌跌撞撞朝前撞,像一只受伤且茫然的兽。直到毫不意外撞进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迷迭香的气息清激芬馥,呼吸进肺腑,
    眷恋带来的甜美快乐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噩梦般的阴影抹杀殆尽。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原来天堂和地狱之间,不过隔了她无事生非和晦暝和尚的一席话,隔了听上去荒诞无稽的八个字。
    她惟独庆幸的是墨怀臻一个字也没有问,像一块沉默稳健的山崖让她稳稳靠着自我疗愈。她亦奇迹般地在这里平静下来,伤痛依然伤痛,但原本麻木茫然的伤痛中自己最倚赖的理智渐渐复苏。她靠在墨怀臻肩上,问话的声音极为轻微,似乎怕惊动了这天地间和四下里看上去尚且安详的氛围。两个人拥抱的姿势使她轻微的声音清晰响在他耳畔。
    “墨怀臻,晦暝大师可信吗?”
    微微,你可以相信他!
    “可以相信到哪一步?”
    他和华之琅都是我可以交托生死的好友。
    木阅微闭上眼,心间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随着墨怀臻的话语声幻灭殆尽。从退婚事件就知道墨怀臻和晦暝定非泛泛之交,能让瑾王在自身都如履薄冰的境况下放心找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戏的人一定是他交付生死的人。但她还怀了一丝丝希望,希望在墨怀臻这里找到晦暝人格上的瑕疵和动机上的疑点,让自己相信方才那个和尚的胡言乱语是一个有备而来的阴谋。但现在,这个惟一能救赎她的阴谋论幻灭了。晦暝如果是墨怀臻生死至交,那么他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没必要无端扯出这样的无稽之谈,虽然木阅微想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为什么不告诉墨怀臻而要告诉她木阅微。她只隐约地猜测和那个庄周梦蝶的譬喻有关。
    因为思索,她的情绪渐渐平静,然后听见墨怀臻在她耳边问:“微微,晦暝大师对你说了甚么?”方才木阅微撞到他怀里眼神跌落他眼底,刹那让他呼吸一窒,他看到了认识以来在那双剪水明眸里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绝望,一团漆黑的绝望,甚至在木阅微当初沾惹雪族密毒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时也没有过的绝望。似一潭无波的死水。
    木阅微压下胸腔中到处乱窜的无尽荒寒,不忿道:“我看你和晏老在说话,就慢慢和那和尚走到一块,我绞尽脑汁想套他的话,问上次在赋花楼你是怎么偷偷摸摸请到他在赋花楼搞出那么蹩脚一出戏还能瞒过皇帝去的。这臭和尚跟我阿弥陀佛地打马虎眼不说,我逼得紧了还跟我胡说八道装神弄鬼,我们也就是站得离山崖远了点,如果站在崖畔我当即就把这鬼和尚推下去了!”
    这倒是木阅微心里话,她没说谎,最多有些心虚。还能顺水摸鱼探下当初这殿下到底怎么让晦暝打着墨予珩旗号在赋花楼演戏还不被皇帝怀疑的。不过她自己也有些诧异,之前她渐渐和晦暝走近初衷的确是想旁敲侧击问下这个问题,话到舌尖不知怎的就打了个拐换了方向,可能在她潜意识里,最终问出口的那个问题更接近心魔。
    她从墨怀臻怀里窜出来,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一来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像心虚的模样,二来想从墨怀臻那里盯出个答案。她自问欲盖弥彰的意图更多点,她不能让墨怀臻看出她内心虚弱。但这么一动弹才意识到方才漫天风雪中那个怀抱多么温暖,现下透骨寒的山风肆无忌惮在她和墨怀臻身畔乱窜,她不自觉就打了个冷颤。
    墨怀臻眼底漫上一层笑那抹笑意让木阅微心底一松,却见他稍微移动了下替她挡住漫漫汤汤的狂风,然后看着她道:“陛下以为晦暝大师是他自己请来的,他认为晦暝大师是顺从他的意思去墨予珩那里。是魏公公向他提出这个建议的。”
    寥寥数语,但传达的意思让木阅微一个激灵:“魏桀身边有你的人?”
    墨怀臻点点头,看着木阅微一幅震惊得抓耳挠腮的模样,眼底再次划过一抹笑意,却是不徐不疾道:“可是微微,方才你在避重就轻对不对?”
    木阅微一愣,心知自己方才虚虚实实那一套终究没能瞒过墨怀臻去,当下心事沉重也不想再虚构谎言,她看着墨怀臻的眼睛道:“当时他在赋花楼的说辞有让我觉到疑惑的地方,我想请他解疑,但是他反而带给我更深重的疑惑。墨怀臻,我得花时间冷静下来认真想一想才能和你说,现在我自己也一团乱麻。”
    墨怀臻的眼神似无处不在的月光深深凝视,仿佛想要探照到她心底每一处幽微和试图掩饰的角落,木阅微也毫不回避坦率迎着他的目色,并且意识到方才所有的崩溃感在她迫切需要时可以立地凝聚成说谎的勇气。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心头上那一处痛切与绝望是否能在眸中掩饰彻底。
    墨怀臻目不转瞬盯她良久,温和,甚至有些过分乖顺地说:好!
    然后牵着木阅微的手朝之前提到的暖阁方向走去,他们已经在雪野风地踟躇过久。木阅微松口气,有些木然地随着他的节奏前行,让无限心事和簌簌落下的雪一道静默。静默里心上某个块垒依然横亘在那里地隐隐作痛。
    直到听见低吼的山风送来刀戈相错的声音。
    木阅微一惊:十多天前她就给晏崇写过信,说要带几个特殊且重要的朋友来书院,虽然没有明确提到是谁,但她清楚晏崇绝对不会意会不到她的意思,此时寰微书院一定没有闲杂人等。加上正值入冬渐冷,山上一片凋肃酷寒,也是寰微公子安排的冬休期,大多数学子都回家,几个离家远又家境贫寒的学生也自己请求到城中月寰微店铺赚点银钱并在城中过冬,这时节山上除了保护和照顾晏崇的护卫,即使留有几个学生也一定是晏崇和她非常看重信任的。怎么会动兵器?
    她一急就从墨怀臻护着她的那块安稳地里跑出来,逆着风匆匆向前冲,墨怀臻却拉过她:“应该是云衍和墨潋瞳!”
    果然峰回路转来到一片矮松树环绕的平阔处,雪地上一银绛色一月华色身影在暧昧阴晦的暮色中战得正酣。云衍显然只在招架,墨潋瞳却冷着他那一张灼灼其华的美人面步步紧逼。
    木阅微戳戳旁边的木南,也就是那个眼睛纯澈看着尚未褪去少年跳脱心性的护卫:“这怎么回事?”
    木南哭丧着脸:“木小姐,滟世子方才看到半山小筑,这是当初寰微公子亲自画图并监督匠工盖好的那座白色半山别墅,我们都没见过这个形状奇特的房子,第一次看见都感到惊异。滟世子看样子也没有见过,方才路过特地上去看了一看,然后下来就非要住这里!”
    旁边的木北道:“小筑在半山腰,水不好运上去,冬天书院也就留了寥寥数人,很长时间都无人进去,加上高处没有遮挡因此风大,这会根本没法住人。我们给两位世子说明,但滟世子执意今晚要住那里。明竹公子劝了两句,也不知道为什么滟世子就和他动手了!”
    木阅微扶额:她一直忧虑墨潋瞳兜了一腔闷抑了三年的情怨被云衍暧昧不明约出来郊游,会不会处处找她撒气,看来自作多情了,冤有头债有主,云衍在侧,墨潋瞳的余光可能都看不见自己。
    木南不懂为何这位小姐方才还秀眉微蹙忧心忡忡,转眼间就目光闪闪笑得不怀好意。那闪闪的的笑还透着一抹危险的、慧黠的、让木南觉得好像在哪见过的熟稔,但他发誓国公府表小姐和他从没打过照面。
    木阅微其时在破罐子破摔讽刺地想:也不知道如果墨潋瞳和她易地而处,比如云衍过个一二月就要死了,这貌惊天人的世子还会不会用这种激烈的方式表达他情路上积存的幽怨。他们的路还长着——云衍目前只是初闻墨潋瞳倾心于他之后情心松动,做了人生中可能最重要的决定。但接下来该怎么走估计聪明如明竹公子也有如临深渊的忐忑不安。又恰恰撞上大宸国这波诡云谲的朝堂动变,一个打滑谁的幸福都会陪葬深渊——
    她已经渐渐冷静下来恢复一定程度的思考能力,慢慢想到方才晦暝所提到的那个不详预言一定是和这几个月她隐隐觉得不对劲的那道直觉相关:从魏无讳趁着云衍外出第一次算计云浩,到定远侯府墨予珩出其不意的设局,一些秘密浮出水面,但木阅微一直知道最根本的那个东西她没抓到。
    那边云衍应该也看到墨怀臻和木阅微,一直只被动招架墨潋瞳长剑的他突然出击,木阅微一阵眼花缭乱然后听到轻微而悦耳的金属撞地声,等她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时很无语地朝天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那边云衍把剑捡起来给墨潋瞳,果然墨潋瞳没接只目光复杂甚至有些冷漠地盯着他。云衍顿时心神大乱,自己手中的剑也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木阅微听到不知所措的且温柔的声音:“小瞳!”木阅微内心哀叹,她的表哥再这么不解风情地木下去死得说不定比墨怀臻还早,墨潋瞳时时刻刻都有可能情伤裂开把他劈了。
    却听到身侧墨怀臻温醇似乎还夹着一抹笑意的声音:“木南木北,你们去看晏老那边还需要什么帮忙,滟世子交给我们!”两个青年如蒙大赦地离去。墨怀臻握住木阅微的手:“我们去救明竹公子!”
    木阅微一脸惊惑看向他:“云衍不是笨蛋啊,我的表哥是瑶京数一数二的聪明人,他是怎么木到这一步的?竹子是有名的岁寒植物啊,就算冬天也不至于突然就变木头了啊!”
    墨怀臻好笑地看着她:“明竹公子没有任何情动经历,又走上和一般人不同的路,自己也茫然。”完了又道:“他心思还没转换过来,我相信以往墨潋瞳调皮捣蛋时云衍也会这般纵容到一定程度然后教训他一下,也就因为云衍如此严格,墨潋瞳自在溆王府的妖魔鬼怪群长大,又遇上墨怀庸居心叵测的极宠,才不至于长歪。他对墨潋瞳一直都是至交、兄长、甚至半个老师!”
    木阅微郁闷:“但这不是墨潋瞳现在想要的啊。”
    墨怀臻道:“对,明竹公子得从他以往对墨潋瞳的方式中转换过来,他心境变了,但两个人面对面时习惯还没变过来。”
    木阅微大大拉拉走过去,恨铁不成钢地拍拍她表哥的肩膀:“云衍,刚才你们打架的时候我暗自念叨你这路还长着呢,打完架我想我估计的还乐观了。”完了意味深长直视墨潋瞳:“那房子是月寰微亲手画图设计,找了很多工匠苦心孤诣琢磨、还不辞辛苦亲自搬了几块砖最终造好的,你就这么想住进去?”
    那不是这个时代的房子,是木阅微梦境中存在的东西。那是一座和隽永幽雅的中式建筑截然不同的建筑,洁白的大理石和清阔的落地窗,在这个时空的确会引起好奇。但好奇到不顾严寒非要冒着被冻死的危险进去住那就奇怪了,所以木阅微以为他只是想给云衍找点茬。
    墨潋瞳本来目不转瞬盯着云衍,听到这里眼神霍然转向她,语气突然有些迷惑:“寰微公子?怎么……可能??”
    木阅微敏锐地意识到这话里有些不明意味,却是不露声色道:“怎么不可能,寰微公子那么博学有才,怎么就不能造出这么一座别人都没见过的房子?”
    却见墨潋瞳暂时放下云衍,锥子一般凝视她半晌,然后一步一步逼近她,那双美丽深黑的桃花眼多了抹浓郁且危险的执迷。
    木阅微瞬间意识到他和云衍打架压根不是甚么雪地调情,而是为了这来自于现代的白色半山小筑。不知为何之前晦暝带一语道破蝴蝶梦境带给她的危险直觉再次漫上心头,她一半下意识一半被理智支使着步步后退。
    墨潋瞳盯着她:“你为甚么要造这个房子!”
    木阅微第一时间看了眼云衍,云衍正担忧地看着墨潋瞳似乎并没意识到他话里暗藏的春秋,木阅微松口气后冷冷对墨潋瞳道:“不是我,月寰微造的,你去问他!”她知道墨潋瞳发起疯来不管不顾,但不管不顾到把她和云衍忧虑的所在都撂在一边只顾自己,她也不会太客气。他如果敢当着云衍的面让她是月寰微这件事曝光,她立马不惜代价把他俩都赶下山。
    墨潋瞳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再那么逼迫,侧身冷冷道:“本世子今晚就住这房子!”木阅微看他没那么放肆也松口气,淡然道:“可以,虽然没有水暖通上去,但里面有壁炉。上面也不是床榻是可以烧火暖起来的火炕。一两个时辰屋内能暖起来的。”完了又道:“这会院子人不多没人伺候世子,要住就自己去动手清扫和取暖。”
    说罢就错身要移动到墨怀臻那边去,现在她没闲心调节这二人的情感问题了,并且看墨潋瞳的模样似乎不全是为情伤怀。
    却听见墨潋瞳轻声问:“寰微公子……她为什么要造这样一座房子!”
    木阅微顿足回身,目光如锥:“世子能不能也告诉我为什么对这房子如此执迷!”
    然后发现墨潋瞳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创伤、迷惘和追忆:“这房子……我见过!”
    木阅微的脸倏地一下变得苍白,口齿比墨潋瞳还要艰难:“你……在哪……见过?”
    这个时代并未与其他更远的大陆又来往,就算有来往,这座源自现代维多利亚灵感的白色欧式建筑,墨潋瞳一个毋庸置疑的古代人,他能在哪里见过?
    墨潋瞳的迷惘看上去不比她好多少,回答得有些过于痛快:“在一幅画上。”
    半晌后轻声道:“我现在要去收拾那个屋子,明天你告诉我为什么要造这样一个屋子”!、
    完了丢下所有人一个人沿着崎岖古拙的岩石台阶一个人朝着白色的半山别墅而去,背影不知为何有些寂寥,看得木阅微觉着有些可怜巴巴。但看着被墨潋瞳看也没看一眼就撂在身后的云衍,又觉得他的境况堪称凄惨:墨潋瞳看上个心仪的房子,眼里心上全是那个房子,甚至给云衍一丝空隙都没留。
    谁知墨潋瞳走到半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顺原路返回直直走到云衍跟前:“你和我去!”
    木阅微差点一头栽倒。
    目送那俩奇葩走远后木阅微今天遭遇的各种绝望的阴暗的迷茫的明亮的心境混做一团,已经没有任何真正的心境可言,胸中只剩一潭混沌死水,对着向她走近的墨怀臻指了指那座惹事的半山别墅,彻底破罐子破摔到底道:“墨潋瞳说他认识那破玩意儿,还说是在一幅画上,瑾王殿下,你听说过那幅画吗?”
    看上去墨怀臻不像见过的模样,他对突然发生的这一茬亦是疑惑,凝望着伫立在一座孤立小山半山腰那座形状独特的白色房子,沉吟道:“微微,我没有见过。但是,能让墨潋瞳如此在乎和执意接近,并且拉着云衍一块住进去,半山小筑一定和溆王妃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