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平陪母亲同睡已自三天。
想必爹爹不高兴,那也顾不得许多了。尹志平烂醉如泥,终日只在梦乡。墓园不小,蔷薇疏篱牵牛紫藤,每日洒扫,打理得甚是整洁。那长者仿佛姓郭,有个傻儿子,叫什么靖儿,一家三人看守墓园,住几间草棚茅舍,离此不远。
“娘,爹爹不好,他在外头有女人。我知道就有四个。最坏的是,有一次他还和你亲妹子、我那小姨不清楚。娘,我见过你的表情,当时你明明知道了。你美丽的脸瞬间蜡像。
“娘,我对你好,你记的吗?我六岁给你送伞。那天雨很大,街上空无一人。有个恶人拦路,掀开伞上下打量我。伞里挂了一包馒头,是你的午饭。我用力护住。那恶人呲牙瞪我,恶形恶相。娘,那天真是好险。他想要的不是那包馒头。他想杀人。
“爹爹,娘不好。有一次你外出吃席,带回来一饭盒剩菜给娘。那时都睡了,娘叫醒我,没叫两个妹妹。没开灯,我摸着黑吃了,好像有草菇香菇什么的,我从没吃过,鲜极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一道菜。爹爹你看,娘净拿剩菜给我。
“爹爹,我对你好,你知不知道?我刚刚说你那些坏话,你在世时,我绝不会说出来。咱们都是男人,我自然明白。
“爹爹妈妈,孩儿非得离间你们不可,要不然没我位置。孩儿自然知道,该当分头各说别人坏话,这个莫教那个听到。可是爹爹妈妈,这一生为人,我一同认识你们两个,分不出先后。
“爹爹妈妈,孩儿曾有个好朋友,有一天和我同睡。他问我,两个男的该当怎样要好?孩儿只能想到换衣服穿。他说,他要是同我好,他若有个妹子便嫁我,倘还觉不够,他若有个女儿便嫁我儿子。
“爹爹妈妈,孩儿已经长大。有时便想,两个男女该当怎样要好?孩儿造化,年来也颇识得几个女子。回味酸甜苦辣,烦恼无限。此时倒觉得还是死了的好,同穴而眠,比甚么花言巧语海誓山盟都实在些。
“爹爹妈妈,你们二老已经作古,入土为安。也不用多久,孩儿自会相随变作古人,咱们三个终生终死,相伴永年。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那郭姓长者寻了过来,见他还躺在地,卧于两个坟墓之间,酒瓶狼藉,形容枯槁,不禁摇头。那傻儿子跟在身后,见尹志平模样,甚觉滑稽,便拍手而笑。尹志平向他摆了摆手,算是招呼。
“靖儿,不许胡闹。这个哥哥难过呢。”
郭靖点头,似懂非懂。
尹志平长剑斜倚,靠住石碑。郭靖早已眼馋数日,每次经过都伸手摸一摸。
郭父犹豫半晌,道,“本不想多生是非,只怕你哭坏了身子。小哥,好教你欢喜,这个墓是空的。”
尹志平吃一大惊,奋身坐起,顿觉眼前一黑,头晕眼花,方知耗空了身子。
“这家主人为避仇敌,故意起了两个空坟,掩人耳目。”
尹志平又惊又喜,细想之下,倒也颇觉有理。
只听唰一声响亮,那孩子终于拔剑出鞘,喜不自胜。长者呵斥一声。尹志平挥手道,“你拿去玩吧。”那孩子欢天喜地,捧了剑乱跑。
郭父面带愁容,道,“只是给你这么一祭拜,动静不小,恐已招来祸患。”
“此话怎讲?”
“想必你是他们至亲,我不能瞒你。你家仇人甚是厉害,阴魂不散,隔三岔五常来打探,遮么不是想守株待兔、顺藤摸瓜?”
尹志平心里一紧。
忽听郭靖叫嚷奔回,气急败坏,手指远处,道,“剑,剑教恶人夺了!”
郭啸天吃了一惊,道,“你且藏好,我去查一查。”匆匆而去。尹志平欲待起身,站立一半,力不能支,又复坐倒。才记起已三日不食。问郭靖道,“有吃的么?”
郭靖点头,迈开小腿飞快奔向草屋,捧了几个馒头回来。尹志平一顿大嚼,险些噎死。郭靖拍手又笑。尹志平突闻父母不死,惊喜已极心花怒放,也不禁傻笑。
却听那边争执已起。郭啸天故意大声,分明是知会他快走。尹志平去摸剑时,摸一个空,才记起已失于敌手,心里一寒。听那边已动上手,打成一片。尹志平茫然之下,不觉问郭靖,“你家可有兵器?”
郭靖点头。
尹志平一喜。却见郭靖自背后伸手,亮出一柄除草小铲来。尹志平哈哈一乐,随即眉头深锁。郭靖手指尹父坟墓,道,“那里埋有一把剑,我知道的。”
尹志平抓过小铲便去挖土。一边暗道,“爹爹莫怪,孩儿方才那些言语,只当是梦话。孩儿这便寻爹爹妈妈去。但能活着相见,谁愿意少见一面呢?”
一下碰到剑身,伸手握住,一把抓起,高高举了,暗道惭愧。今番托庇父母护佑,又救我一命。拔出剑来,已锈迹斑斑,但锋锐犹存,不减杀气。
郭靖拍手雀跃,小小心灵崇敬无限。便追在身后,呐喊了冲向那边。见三四个汉子正围殴郭啸天,郭靖之母持了扁担护夫,已在拼命。尹志平杀入,隔开郭氏夫妇,接过手来,发觉四人武功竟自不弱。
四人各持兵刃。
一使长枪一使大斧一使软鞭一使双简。尹志平一剑在手,自不怕他。夺枪、抛斧,截鞭、砸简。
四人抱头鼠窜。
郭靖小小心灵崇敬无限。
郭啸天道,“此处不能待了。”一边叫妻子收拾行李,一边从墙壁隐秘处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尹志平。
“这是令尊所留,其中情由,一看便知。此前曾有人使诈冒充,也在令尊令堂墓前嚎啕痛哭,一日一夜不止,险些赚了我眼泪。故此要试你一试,唯恐有诈。只你哭了三日三夜,定然不假了。”
尹志平不禁热泪盈眶,感念他一片古道热肠,更抛家相助,跪地纳头便拜,郭啸天慌忙扶起。尹志平坚执不允,连拜四拜,方才起身。看那信时,却道,“志平吾儿,万万不想那仇家竟然得势,邀来强援,累次追杀,我与你娘避之又避,不得已,以此法藏匿踪迹,你心中必然难过。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我儿既寻到此,足见孝心。仇家必然跟至。不可再勉强相寻。志平吾儿,盼你莫以父母为念,好自修行,一生平安,切切。”
忽听外边郭靖大叫,出去一看,两个黑衣人正架了他去。火急追去,那二人功夫又比先前四个为高,脚下极是滑溜。看看赶上,两个中分出一人抵挡,另一人扛了郭靖,又不远走,立地等候。待此人不支,那个便来替他。尹志平心念一动,暗叫不好。回头望草房时,浓烟已起。再不敢怠慢缠斗,飞剑刺倒二人,抱了郭靖便回。
虽然无风,那草屋毕竟易燃,刮刮杂杂也成了势,再也救它不下。看郭啸天李萍夫妇已双双杀死在火里,喋血满地。
郭靖嚎哭大叫,便要冲进火海。尹志平累次抢他不下,只得一掌拍昏。大火熄得也快。便埋了二人,立个木牌,上书:郭义士啸天夫妇之墓。与郭靖跪倒墓前,先后拜了八拜。
火海里张见郭氏夫妇尸首,不觉胆寒,似见爹娘焚身。暗想人生地疏敌众我寡,又是有心算他,自己虽功夫大进,毕竟根基尚浅,对付强敌殊无把握。心中虽牵念亲人无已,再也不敢贸然相寻。想父母直受如此欺侮,自己却不能有所作为,不禁怒火万丈。
只得长叹一声,今日且忍一忍。
呆呆看了郭靖,寻思再三,便领了同回终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