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徵曾经以为,像郁言这样的人,肯定是在爱里长大的。
在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错的,郁言的过去相比于自己不遑多让。他也终于明白,那晚的郁言,到底是怎样的心境。
*
五岁的郁言像往常一样趴在自己的小床上午睡,温顺柔软的发丝乖乖垂在额前,白嫩的小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
爸爸昨天给他拍了好看的照片,妈妈说晚上回家给他买草莓棒棒糖,啦啦啦,开心!
“砰!砰砰!”
门外发出巨响,小郁言还没来得及起身,自己卧室的门便被一脚踹开。
紧接着,一群身材高壮的陌生男人闯进他的房间,为首的那个抓着他的腿,一把把他扯下了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五岁的孩子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把自己缩起来,想要找爸爸妈妈。
哭闹的结果就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小郁言用力憋住嘴,将剩下的哭喊全咽回肚子里,水蒙蒙的眸子惊恐无措地盯着那些人,缩在床边不知道要怎么办。
那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父亲欠下五百万的高利贷后跑路,要债的找不到他,便将主意打到了家里这对母子身上。
欠债还钱,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要债的才不在乎欠债的人到底是谁,不在乎这对母子和那个人关系怎么样,他们要做的只是收债,钱到手,什么都好说。
那天之后,父亲的角色在郁言的生命中就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底线的高额债务。
与之伴随的,是母亲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郁言好像同时失去了爸爸妈妈。
“为了还债,我只能起早贪黑地去工作,陪言言的时间越来越少,”陈女士声音低哑地说,眉眼中满是对儿子的愧疚与心疼。
“他那天受到了惊吓,以后的每天晚上都要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睡,我早上醒的时候,他的小手还抓着我的衣服。”
“我醒了他就跟着醒了,知道我要去工作他也从来不闹,只是乖乖跟在我身后,看我要出门,他就站在门口跟我摆手说妈妈再见。”
真的是好乖一小孩。
乖的让人心疼。
很快,郁言便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陈女士原本以为有了同龄孩子的陪伴,郁言至少过得不会那么孤单。
但她低估了孩子的恶意,也低估了郁言的忍耐。
小学,初中,高中,人在学校的日子一共就那么几年,郁言在学校待了多长时间,就被校园霸凌了多长时间。
一开始只是被骂,骂的内容郁言自己都可以背下来,“他是骗子的儿子”“他家里欠了好几百万”“他爸爸是骗子,他手也不干净,我们不要和他玩”……
没关系,郁言抓着手里的笔不说话,没人和他玩,他可以自己和自己玩的。
只是没人和我一起玩而已,没必要告诉妈妈,妈妈还要赚钱,很辛苦。
不要告诉妈妈……
到了初中,年龄渐长,孩子心底那颗名为恶意的种子渐渐生根发芽。
郁言发育晚,个子到了初中也没有长高多少,没有变声,声音还是清脆脆的,加上相貌长得清秀……他的作业本上开始出现莫名其妙的污言秽语。
抽屉里时不时出现死老鼠和蟑螂,那群恶趣味的男生总是期待着他脸上出现惊恐害怕的表情。
谁叫他最受班里女生喜欢的,谁叫他最受老师喜欢的。
男生的嫉妒简单又无聊,无聊到郁言最后可以眉都不皱地将老鼠扔进垃圾桶。
好在那时候的老师还是向着他的,会在上课时大声批评那群不懂事的男孩,也会偷偷在他作业本中塞上一两颗糖果。
所以郁言那时的日子不至于过于难堪。
但高中就不一样了,为了拿到更多奖学金,郁言去了一所私立精英学校,这种学校就包括两种人,要么是家里有钱有权,要么是成绩优异。
前者负责混日子,混过高中后就出国留学,后者负责拉高学校升学率,好让学校有下一年的宣传资本。
这种情况下老师就很少会管学生了,学生可比自己值钱,万一一个不小心惹了哪家少爷,自己辛苦找到的工作可能就没了。
老师们对这群少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受难的只能是被霸凌的孩子,郁言便是其中之一。
恶意的种子生在白骨之上,开出漂亮又危险的罂粟。
不知道从哪天起,郁言的身上开始经常带着青紫痕迹,陈女士看到他手腕上的疤皱眉问怎么伤的,郁言也只是面色平静地说不小心磕的。
他的表情太过自然,甚至可以清晰说出是在哪段路磕的,为什么磕的,磕的时候脑子在想什么,最后软下声音,撒娇一般地请妈妈帮自己拿来药水和创可贴。
一套连招下来,陈女士便不疑有他。
直到头发上被人粘了一大块口香糖,甜腻的味道让郁言心犯恶心,手上又滑又黏的触感更是让他双手抓狂。
即使这样,郁言还是老老实实上完一天课,在回家后一剪刀将所有长发全部剪落。
那晚,郁言偷偷大哭了一场,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却一点声音没有发出。
他藏的实在太好了,好到陈女士怀疑,如果不是那个善良的女孩告诉自己真相,郁言是不是打算瞒自己一辈子。
怎么可以有人这么能藏呢,伤要藏,眼泪也要藏,所有的难过和委屈都藏起来,不告诉任何人,只肯自己一个人慢慢消化。
谢徵愣愣的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点点血迹顺着指缝滑落。
这是郁言的过去,是郁言从未说过的过去,也是他从不知道的过去。
他的哥哥好像从来都是一个人,哪怕现在身边有很多朋友,他也从来没有完全依赖过任何人。
谢徵眼底透出几分微红,他轻声问道,“那现在呢,这些债还清了吗?”
“他高考那年我就还完了,”陈女士有些骄傲地说,“言言上大学那几年过得还算好日子呢。”
谢徵:“嗯?”
“因为还完债后我去买了彩票。”
谢徵挑眉:“中了?”
陈女士更加骄傲:“税后999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