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旧事
作者:秦孟和   陵州故最新章节     
    杨家并非多和睦的家庭,尤其杨父十分偏爱男孩。这叫杨若禾自小对自己要求极高,事事都要做的比两个嫡亲兄长都好才行。
    可每次她做的好了,杨父都用一种可惜的眼神看着她,两个兄长也都更加厌烦她。连母亲翁夫人有时也会对她说:“女孩子家家的,哪用事事争强,叫你哥哥们都失了风头。”
    年幼的杨若禾以为都是自己的错,这叫她十分苦闷。
    后来有一次,极难得的,杨父十分开心,好像是大兄长叫一个很不错的书院收了。杨父就带一家子到庄子上住了一阵子。
    也是那一次,杨若禾遇到了一个男孩。
    一次杨若禾偷偷地做出了二兄长的课业,邀功一般拿给杨父看。杨父初看时十分惊喜,甚至连连点头,叫杨若禾以为父亲终于要夸她了。
    可后来杨父只是放下课业,看了她一会儿,道:“可惜了,只是个女孩。”然后摆摆手,叫她自己玩去。
    杨若禾从小为了博父母欢心,从来都是懂事,认真学习各种东西,并没有如庶妹那般玩闹撒娇过。这回实在是太委屈,憋了满眼的泪跑了出去。
    丫头问她可要回去,她却说:“我要到田里去玩。”
    丫头要劝她,说这样会惹老爷夫人生气,杨若禾正赌着气,训斥丫头道:“我是小姐还是你是小姐?要你做我的决定?”
    丫头只能顺从。
    田里是杨若禾不常见的风光,春风和畅,麦田滚滚,偶尔几只燕子飞过,还有蝴蝶落在麦穗上,这叫杨若禾又开心起来。
    忽而听到有人喊打喊骂的声音,杨若禾便走上前去。丫头又想阻拦,叫杨若禾威胁说发卖了她,这才不敢。
    杨若禾走过去,看到一个小孩被一群人按着打骂。
    几个年纪大些的小孩拳脚相加砸在那个小孩身上,还有几个大人在一旁,骂的极难听,还有许多话是那时的杨若禾听不懂的。
    被打的小孩,只蜷着身子躺在地上,怀里落出两个粗面馒头,沾满了灰,又叫他急忙捡起来紧紧捏着。他被打的头都流出了血,嘴里还咬着一个馒头,馒头上有些血迹,可他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杨若禾看的心惊,忙道:“住手,都住手。”
    有杨若禾发话,丫头自然要跟着呵斥众人。
    众人认出这是大人家的小姐,又唾了那小孩两口,就走开了。
    杨若禾叫丫头扶起那个小孩,那小孩却不领情,自己站了起来,也不看杨若禾,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
    杨若禾心里有些奇怪,心道还有这样的人。
    丫头已经骂开:“连句谢也不会说,真是有娘生没爹养的,怪不得会偷东西。”
    杨若禾忽而扭过来,盯着丫头道:“你说什么?”
    丫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讷讷道:“奴婢……奴婢没说什么。”
    知道这丫头不怕自己,杨若禾绷紧了嘴,气呼呼地回去了。
    后来杨若禾找了个借口,到翁夫人那里时,叫那丫头来倒茶,却故意不接好,叫茶盏摔在了桌上摔碎了。这茶盏是翁夫人极喜欢的,见被摔碎一个,登时发起火来,叫人把那丫头拖下去打了一顿,然后打发去做粗活了。
    后头再换的丫头就再不敢轻待杨若禾了。
    杨若禾那次之后,对那个小孩十分感兴趣,时不时就要到田上转一圈,期盼着能碰到他。
    终于有一回,又叫杨若禾碰到了。
    那小孩许是又偷了东西,弯着腰护着怀,身后跟着一群人在追赶。
    眼见又要被追上,小孩熟练地躺在地上蜷起身子,可拳头却没如往常一般落在身上,睁开眼看去,是一个身影护在了自己面前。
    杨若禾倨傲地抬着下巴,叫丫头拿出些银两递给村民。村民收了重于失物的钱,千恩万谢地走了,还有人对小孩说:“便宜你了,再有下回,看不打断你的狗腿。”
    这孩子全然不在意,知道这些人不再追他,就盘腿坐在地上,掏出怀里的东西就吃了起来。
    待人都走后,杨若禾到这孩子旁边蹲下,十分稀奇地看着他狼吞虎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偷东西?”
    小孩不答。
    杨若禾又问:“你家人呢?”
    小孩还是不答。
    杨若禾不气馁,又问了许多问题,可这小孩像是哑巴一般默不作声。
    丫头又劝了一边,杨若禾终于放弃,道:“我得走了。你明天还来吗?别偷东西了,我给你带吧?”
    说罢也不顾小孩答应没有,起身就和丫头走了。
    第二天杨若禾带着些点心过来,就等却不见那小孩。
    一旁村民的孩子流着口水看着杨若禾手里的东西。有大胆的上前问道:“你是来找那个小偷的吗?”
    杨若禾点点头。
    这孩子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挂着鼻涕,说:“那个小偷是朱家人,是坏人,你怎么能给他带东西呢?”
    朱家打太祖的时候就亡了,如今不过剩下些人在南边,仗着长江天堑苟延残喘而已。但大俞有许多善战的将军,尤其是像靖宁侯那样的,朱家被灭是迟早的事情。就算这个孩子是朱家后人,又能做什么呢。
    杨若禾不像村民这般没见识,也不和他们多说,就道:“不必你管。”
    这孩子被噎住,恼羞成怒道:“难道你也是朱家的人?所以才向着小偷?”
    这话委实叫人生气,但看在他看起来只有家中庶弟那般大,杨若禾也不和他计较,只说:“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叫人把你抓起来打,你信不信?”
    小孩听了,心里害怕,就灰溜溜的走了。
    杨若禾又等了许久,也不见那个小孩过来,在丫头的催促下只好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杨若禾都来了,依旧不见那个小孩。
    到第四天的时候,杨若禾正兴冲冲地出门,却被翁夫人拦住。
    看着身后丫头拎的食盒,翁夫人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
    杨若禾面不改色,道:“看后头的鸟儿好看,我去喂鸟玩。”
    这也不算逾矩。翁夫人眼睛从杨若禾身上扫过,又看了眼她身后的丫头,完全不在意自己女儿怎么突然爱玩起来,只随便点点头,道:“去吧。”
    得了母亲恩准,杨若禾行个礼就带着丫头走了。
    到了田上,正好瞧见那个小孩。
    今天这小孩被打的惨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怀里有些渣滓,不知道是什么掉下来的,可见怀中的东西已经被人拿走。脸上身上都是血迹,他也不出声,就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着天空,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直到杨若禾走到他面前。
    看着他这副惨样,杨若禾心里不忍,蹲下来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
    这小孩也不动,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杨若禾动作,被擦到伤口也不出声。
    杨若禾只能擦掉他脸上的灰,却没办法擦干净伤口,只好气恼地收起帕子,道:“都叫你不要偷东西了,你怎么还偷!”
    这小孩还是不说话,只盯着杨若禾看。
    见他哑巴一般没有回应,杨若禾气的擦了擦眼泪,也不再给他擦身上的脏污,转身拿出食盒里的点心,塞到他怀里,气鼓鼓道:“吃吧吃吧,别再去偷了。”
    小孩的眼睛从杨若禾身上,顺着看到塞到自己怀里的点心,过了许久,杨若禾以为他不会吃的时候,小孩突然坐起来,动作敏捷,浑然不像受伤的样子,抓起点心往嘴巴里塞。
    吃的太急,点心又太干,他被噎得咳了起来。杨若禾忙叫丫头给他拍背,还倒了杯水给他。
    就着水顺下点心后,小孩才问道:“你是谁。”
    声音有些年幼孩子的稚嫩,是杨若禾没想到的。她下意识说:“你不是哑巴啊。”
    小孩又扭过去,埋着头不理她。
    杨若禾意识到自己失言,尴尬地红了脸,小声说道:“我叫杨若禾,是太常寺主簿杨大人家女儿。”
    寻常小孩听到这些官称都要愣一愣,可这小孩却淡然地点点头,仿佛听明白了杨父不过是个不痛不痒的闲散官职。
    杨若禾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抿了抿嘴巴,说:“奴儿,我娘叫我奴儿。”
    “奴儿。”杨若禾念了一遍,说道:“没有姓氏吗?”
    小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的姓氏。”
    意识到自己又失言,杨若禾愣住了,实在是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两人就坐在田边,安静地看着落日余晖。
    丫头站在后头,也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何对一个野孩子费这些心思,但也不敢多言,只能默不作声地守着。
    又看太阳渐渐落下,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杨若禾就说:“我得回去了,明天我再来找你吧。”
    她以为奴儿不会回答,站起身就要走,没想到奴儿认真地点点头,说:“好,我等你。”
    杨若禾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些反叛的事情,又看着奴儿新鲜,觉得好玩。
    从那之后,杨若禾就总带些东西来找奴儿玩。
    奴儿话很少,杨若禾得知他才九岁,比自己要小上三岁,就要闹着他叫姐姐。任杨若禾如何说,奴儿都不叫。
    初次之外,杨若禾也问不出别的了。
    可奴儿是个很好的听众,杨若禾时常向她倾诉自己的烦恼,从父母偏爱兄长,到兄长做了坏事叫她帮忙瞒着,她虽然觉得不对,可又知道就算告诉了父母也没什么用。
    奴儿大多时候都不说话,只安静的听着。
    只有每次说到她又新学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奴儿会跟着笑一笑。
    最先发现这件事情的,是杨若禾的乳母许嬷嬷。
    许嬷嬷早就察觉自家小姐近日出去的频繁,问了丫头,丫头又不敢说。后来许嬷嬷说要跟着一起出去,杨若禾才说了真话,但也只说自己找到了一个朋友。
    许嬷嬷以为杨若禾是和村民的孩子玩到一块儿了,还叮嘱道:“小姐身份贵重,和那些孩子可不一样。小姐为个新鲜也就罢了,可不能叫他们冲突了。”
    杨若禾点点头,说:“我知道的。”
    她也明白自己和奴儿不同,只是把奴儿当做说话的人而已。
    这天早上一个庶母借着庶弟争宠,叫杨父责骂了翁夫人几句。气的翁夫人回到房里后摔了套杯子,看到杨若禾在一边,还把她骂了一遍。
    下午的时候杨若禾就和奴儿说了这事,言语间十分委屈。
    奴儿听了却问:“你还有很多个弟弟吗?”
    杨若禾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有几个庶弟,但我娘说那些都不是我的亲弟弟,叫我不用理他们。”
    奴儿点点头没再说话。
    杨若禾却叹了口气,说:“我要是有个亲弟弟就好了,妹妹也行,这样我就有人说话了。”
    奴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脑袋没有说话。
    没想到后来几天,杨若禾没再见到奴儿,等再见到时,奴儿又被一群人围着暴打。杨若禾匆忙跑过去,叫人群散开后,看见奴儿这回被打的不像样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杨若禾大怒,质问一众村民:“他还是个小孩,你们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一个村民看杨若禾也是个小孩子,不惧她官家的威风,怒冲冲道:“他刨了我家的坟住在里头,打死他都算便宜了。”
    杨若禾十分震惊,蹲下身问奴儿:“你真这么做了?”
    奴儿手臂也折了,弯成叫人害怕的样子。他原是缩成一团,听到杨若禾这样质问,他也不顾自己的伤势,伸出手想去抓杨若禾,又怕自己脏兮兮的样子叫她嫌弃,只轻轻捏着一片衣角,道:“姐姐,我没地方去,姐姐。”
    这两声姐姐叫杨若禾软下心肠,心道不论怎样,奴儿也不过是个孩子。杨若禾就站起来,将奴儿护在身后,对那人说:“他欠你什么,我都赔,你们不准再打他。”
    村民见了,心思活络起来,做出不愿意的样子,想从杨若禾手里多得些银子。
    杨若禾年纪还小,就叫这村民骗了,拿出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才换下奴儿。也是杨家家底还算不错,叫一个小丫头身上带着些金银装饰。
    村民们得了银子,满意离去。
    杨若禾看着奄奄一息的奴儿,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对丫头道:“你抱上他,咱们去找许嬷嬷。”
    奴儿身上脏的厉害,还有许多血,丫头并不愿意,但小姐既有命令,她不得不从,只好捏着鼻子抱起奴儿,跟着杨若禾往庄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