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奶奶的眼睛有点浑浊。
    她松开儿子，两手叠着搭在腹部，看着天花板呢喃。
    “那双鞋我不喜欢，黑鞋面，白底子，难看死了……”
    听到鞋子款式时，老吴心头咯噔了下。
    老太太爱俏，喜欢颜色鲜亮的。
    以前老爷子在世时，偶尔给老伴买衣服、鞋子，也是买的款式新，颜色靓的。
    怎么会偏偏在梦里送黑色鞋子？
    想起进门前院子里的声音，老吴打了个寒颤。
    “小姜啊，能看出什么吗？我妈她是不是撞鬼了？”
    梦到的或许不是他爸，是孤魂野鬼。
    姜且在老太太面前半蹲下来。
    温热的掌心，覆盖在她微凉的手背上。
    “江奶奶，你确定梦里的人是王爷爷吗？”
    “我跟他生活了一辈子，怎么会认错。”
    江奶奶怨儿子打断自己做梦，瞪了眼老吴。
    “其实那双鞋我没那么讨厌，你爸已经好久没送我东西了。”
    “你要是没叫醒我，我就穿上了。”
    屋子里浮动着怪异地气氛。
    莫名的渗人。
    大家忍不住想，如果穿上会怎么样？
    姜且站了起来，对老吴说：“吴叔，我们去旁边聊吧。”
    老吴惴惴不安的带着人进入另一个房间。
    “江奶奶的寿命到了，王爷爷是来接他的。”姜且声音清晰。
    老吴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你说什么呢？我妈身体一直很好，而且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我爸。”
    姜且没有说话，眼神沉静。
    老吴后背泛起一层寒意。
    心里像被人掏了一块，又慌又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蹲到地上，失魂落魄的盯着地面。
    “我妈最近胃口一直不好，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是她精神真的很好。”
    不像要走的。
    “人在死前身体衰弱，容易看到常人见不到的东西，灵魂也会因此偶尔脱离肉身。”
    姜且说：“我们在院门外听到的，是你母亲和你父亲的对话。”
    邻居们看到江奶奶自言自语，也是这个原因。
    跟来的好事者闻言惊呼，“真的假的？江奶奶活不长了？”
    姜且无视他，继续对老吴说：“你做好心理准备，应该就是今晚。”
    来自对面的注视认真且专注，不是在玩笑。
    老吴的心跳快了几分，更加慌乱了。
    这种感觉在父亲过世的那天，也曾有过。
    他连忙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一接通就急吼吼地压着声音说：“你买最快的车票回来，你奶奶她不行了。”
    “老吴，你还真信啊？”年纪比江奶奶大一岁的徐大爷问。
    老吴摇了摇头，又打给正在上夜班的媳妇。
    或许冥冥之中有所感应。
    考虑到丈人、丈母娘的年纪也大了，半年前，老吴突发奇想，让媳妇肖艳提前准备三位老人的寿衣和棺材。
    三天前东西东西刚做好，就寄放在金纸店里。
    媳妇回来的路上，可以先把寿衣取回来。
    “老吴啊，怎么小姜说什么你信什么，你妈好好的坐在那儿呢，你提前搞这些跟咒她死有什么区别？”
    “小姜你给自己积点德吧，老吴家不富裕，别为了钱瞎坑人。”
    “江奶奶做了什么孽，一把年纪遇到这么两个糟心玩意儿。”
    七嘴八舌的声音吵得人心烦。
    姜且还没来得及开口，老吴先发起火来：“够了！我家没有热闹可看，请你们马上离开！”
    徐大爷倚老卖老，教训道：“大家是在关心你，你别不知好歹。”
    老吴：“我不需要。”
    大家自讨没趣，绷着脸不高兴的往外走。
    椅子上安安静静的江奶奶，忽然喊：“老头子！”
    她看到丈夫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从院门外走进来。
    手里又拿着那双鞋。
    老吴顺着母亲的视线看向大门，那里根本没有人。
    “妈。”老吴声音僵硬，“你在跟谁说话。”
    “你个不孝子！”
    江奶奶骂完，手指向正前方，嗔怪道：“连你爹都不认识了？”
    恰好此时，院门外刮起一阵凉风。
    木门晃动，就像有人在故意推。
    “老头子快过来，这些都是咱们的邻居，你还认得不？”
    江奶奶笑出了鱼尾纹，手在空气中抓了一下，维持着“握”的姿势。
    似乎将一个人，拉到了跟前。
    “太渗人了，咱们快走吧……”
    “老吴啊，我们、我们先回家了。”
    邻居们推搡着往外走，余下十来个胆子大的，想看姜且到底搞什么鬼。
    紧接着，他们便看见江奶奶抬起一只脚。
    老吴浑身一震。
    潜意识告诉他，一定要阻止。
    “妈，你把脚放下。”他跪在地上，想把母亲的腿摁下去。
    行动不便的江奶奶，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一下子把儿子踹开。
    然后笑眯了眼睛，满意地点点头，脚在半空动了动。
    “老头子，这鞋子大小正好。”
    老吴瘫软在地上。
    姜且把他拉起来，低声说：“去给你江奶奶把床铺好。”
    这句话无疑是在宣告即将到来的死亡。
    老吴像被抽走了魂魄，双腿发软，胸口闷痛。
    难受，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留下来的人见他可怜，提出要帮忙。
    “我去铺床，老张，你快帮小姜扶一下老吴。”
    几人动作利索，把江奶奶的床铺得平平整整，被子叠成方块，放在床头。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江奶奶牵着一团空气，慢慢走到了床边。
    她和衣躺下，对愣怔的儿子招了招手。
    “川儿快过来，妈有话想跟你说。”
    她预感到了自己要离开。
    “你年纪也不小了，要多注意保养身体，少抽烟，少喝酒。”
    老吴跪在床头，紧握住老太太的胳膊。
    “有你爸在呢，不用担心我，他说那边日子和这边差不多，不难熬。你要想起了，就给我们烧点纸。”
    “妈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老吴哽咽道。
    “这有什么，谁还没个生老病死……”江奶奶眼前浮现出一片白光，这辈子经历过的事走马观花般快速掠过。
    她偏着脑袋，对着斜上方笑了下。
    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老头子，往后能天天看见你，真好。”
    “真好啊。”
    江奶奶的眼皮垂下，睫毛上下翕动。
    “川儿啊，你要照顾自己，照顾小艳，以后妈就不唠叨你们了。”
    “妈妈忙活了一辈子，累了，想休息了……”
    江奶奶的声音越来越小。
    双眼合上的同时，她的声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