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泽王府。
车轮滚滚压过,马车在府前停下,祝枝予闻声望去,欣喜道:“王爷回来了。”
车中人嗯了一声。
江颀玉走下马车,脱去披风递给小厮,问道:“怎么还不睡?”
晚间的风卷起门口的枯枝败叶,祝枝予的话语与沙沙的树叶声融在一起,她藏着情愫道:“睡不着,见王爷没回来,就想等一等。”
江颀玉温凉地笑了笑:“让你在寒风中站这么久,本王简直罪过,快回房间吧。”
他永远都是这么温柔,对谁都那么好,祝枝予莞尔一笑:“好,多谢王爷,王爷早些休息。”
看着江颀玉的身影,祝枝予有些不舍,她开口道:“王爷。”
江颀玉闻声回头:“怎么了?”
祝枝予低着头,目光落在一颗小石头上,她声音很低:“多谢王爷照顾之恩,小女不知该怎么报答了。”
江颀玉一笑:“但凡此等,都该以身相许了。”
以身相许这四个字灌入脑海,祝枝予心脏忽地跳快了两下,她紧紧看着江颀玉,眼里的情绪呼之欲出:“王爷?”
对方收起笑,摇了摇头:“你救了我,为我受了伤,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原来那句话是开玩笑,祝枝予有些失落,她“哦”了一声。
微风吹拂,庭中竹叶簌簌作响,江颀玉脸上又浮起笑意:“姑娘救我一命,我还没有报答姑娘,有什么东西是姑娘想要的,能力之内,必然完成姑娘心愿。”
祝枝予望着他含笑的眼眸,欲言又止。
心愿?她的心愿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
这也确实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只是祝枝予说不出口,她没那么多勇气的,叹了口气。
这小情绪变化的过于明显,江颀玉都看在眼里。
祝枝予本是无精打采的低着头,忽然感到身子一晃,手腕被拽,她竟砰一声被拉到了对方怀中。
脸埋在江颀玉胸口,祝枝予浑身瞬间发烫,结巴道:“王……王爷?”
江颀玉语气温和,抱着她,问:“祝姑娘想要的便是这个?”
祝枝予从脸红到了脖颈,她觉得她这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嗯……”
江颀玉继续笑了笑,一只手搭在她的头上,玉指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
就这样在他怀中,祝枝予忍不住蹭了蹭,她觉得她这颗心,就是为了王爷而生的,抬起头,祝枝予顶着红扑扑的脸颊说了句:“王爷,我真的……好喜欢你。”
回到卧房,下人已经打好了水,一排婢女捧着鲜花与皂荚,等着他沐浴,江颀玉摆摆手,让她们都退下。
王爷喜欢清净,从不喜欢被打扰,下人们都是知道的。
房间只剩下他一人,江颀玉解开衣带,浸入温热的水中,屋内热气滚滚,到处都弥漫着皂荚的香气,他两只手臂搭在浴桶上,阖上眼,不禁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幕幕。
他一直都不喜欢比试切磋,两个人好端端,为何要打架,多伤和气。
也不知道喜欢比试的这些人是出于什么心理。
但在朝廷,居于承泽王、曾经的旦恒双赋这个地位,免不了有人找他切磋,还是一大批一大批的,砍都砍不断。
他是真的很嫌麻烦。
今日和小席将军,也是随意打几下草草结束。
他不在乎输赢,即使输了,也没人敢说他什么,没人敢否定他的实力。
除非,是那个人不想活了。
江颀玉将自己的墨发泡进水里,发丝瞬间散开,像滴入清水的墨,焦浓重淡一片。
他的容貌清隽,见了便赏心悦目起来,他与易陪思被称为旦恒双赋,不光是因为实力高超,也是因为两个人都有一张非常拿得出手的脸。
若是翼轸君在世,双方不分伯仲。
但这也只是饭后闲聊随口一提,又不是戏子,那么在意相貌作甚。
房间内热气滚滚,江颀玉想起今日让大殿上众人眼前一亮的那位小公子,眉梢挑了挑,似乎他是,景相身边的人。
而且还是云归门的人。
云归门的人啊,还挺少见的。
有点意思。
那位小公子的脸在他脑海浮现,是俊俏,不过旦恒从不缺漂亮面孔,他见过的美男子太多,这点姿色,也算不了什么。
江颀玉感兴趣的是他所用的剑法。
细细回想那人用的剑术与招式,江颀玉微微颔首,双眼被雾气泛上一层朦胧,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浴桶边缘。
“王爷。”门口传来敲门声,侍女道:“有位大人想要见您。”
——
癸殿前。
“皇兄说给你和我赐婚了!这是真的吗?”江漪令拽着伶梧袖子,在耳畔大喊。
江漪令已经吵了小半天了。
勾鹤抱着手臂,脸色阴沉,真觉得这是个烦心事,他杀了伶梧,防止露馅还得假扮成他替他管理御前,还得被这个什么公主吵扰。
真是烦透了,他视线扫向江漪令,江漪令一脸欣喜地看着他,他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安静会儿呢?
江漪令晃着他的肩膀:“你说话啊?”
勾鹤甩开她的手,不耐烦道:“对,是有这回事。”
“哦……”江漪令没见过这样态度的伶梧,瞬间被吓到了,她讷讷开口:“伶,你怎么这么凶……”
勾鹤没理她。
“那我知道了……”江漪令打蔫,忍着泪水,想要回宫了。
她早就不喜欢魏清衡了,魏清衡是很俊俏很好看,但江漪令发现自己对他可能就是当初的救命之情,日子一久,回想起那时,她发现,自己对他,也没什么感觉了。
听说皇兄给她和伶梧赐婚,江漪令别提有多高兴了,她摸着自己扑通扑通跳跃的心,她好像真正喜欢的……是伶梧。
看着这什么公主灰溜溜地走了,勾鹤心道太好了,终于不烦他了。
谁知这公主突然转身回来,牵住他的手,顶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道:“你陪我去堆雪人吧。”
雪人有什么好堆的。
真是不理解。
勾鹤环手靠在树上,看着江漪令在那堆雪前忙前忙后,一会滚出一个圆滚滚的雪球,一会又滚出来一个更大的,然后呼啦呼啦跑出去,回来手中捧着炭块说要给雪人当眼睛,胡萝卜当鼻子……好一阵忙乎。
他合上眼,真心觉得无聊,反正很快雪就会化掉的,堆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片刻,江漪令拍了拍他的胳膊,激动地拉着他去看雪人,勾鹤睁开眼,一个有模有样的雪人正站在雪地上。
还挺厉害的。
“行了,堆完了,就回去吧。”看着时辰也不早了,回去晚了,那皇帝该担心了。
不过,勾鹤忽然顿住,估计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周围的树沙沙响了几声,树枝上抖落不少疏雪,江漪令拍了拍身上的雪,要走了,勾鹤拉住她的帽子,漆黑的眸子不见半点波澜,他低声问道:“小公主,你知道来刺客了吗?”
江漪令一惊,结巴道:“什……什么……”
呼呼啦啦从树上降下来一帮黑衣人,各个黑布遮面,手持利剑,将他们两个人团团围住。
江漪令吓的惊慌失措,她虽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还是很害怕啊!
她立刻躲到伶梧身后,拽住了他的外袍,这帮刺客约莫三十多人,凶神恶煞,而他们这边只有伶梧一人,江漪令担忧地问道:“你能打赢吗?要不我们赶紧叫人来吧。”
本来勾鹤是不想管的,公主死没死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他又不是伶梧。
但这公主居然在担心他能不能打赢?
真好笑,他就不认识输这个字。
这公主真是多虑了,恐怕再多来几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吧。
勾鹤冷笑道:“一帮废物而已,怎么打不赢?”
那群刺客听到这句话,心中大是愤怒,即刻挥剑冲向他们。
作死。
勾鹤手中法力一凝聚,连武器都没拿出来,那些黑衣人就全都各种奇形怪状的样子飞出去了。
呜呼倒地,在地面挣扎的像一只濒临死亡的蚂蚁。
这只用了一瞬间。
江漪令嘴巴张的极大,她愣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勾鹤懒洋洋收回手,挑眉道:“我难道不是一直很厉害吗?”
“是的是的……只是……”后面半句话江漪令感觉说不出口,伶梧是一直很厉害,可是今天这样……属实是吓到她了。
勾鹤负手信步,对着倒地上呜呼哀哉的那些人扬言,语气十分傲慢:“说你们是废物,你们就是废物,有本事的,就给我起来。”
一个黑衣人贼心不死,冲上前来趁机偷袭,勾鹤手一挥,那个黑衣人再度飞了出去,嘴里还疯狂飙着血,江漪令一惊,大喊:“我的雪人!”
那个黑衣人飞去的方向下面正是雪人,江漪令刚堆好的那个!
她心疼的哇哇大喊,扰的耳膜刺痛,勾鹤眉心一皱,抬起手,一道光芒飞去,那个黑衣人被击飞,重重摔在了另外一边。
咯嘣一声骨骼尽碎……死翘翘了。
这时那些皇宫侍卫才赶过来。
看着地上躺着的这些尸体,死法千奇百怪,像是被抽干了血一样,士兵汗颜,抱拳道:“伶梧大人,属下来迟,请您责罚!”
勾鹤白了一眼,说道:“一帮废物,等你们来,怕是只有收尸了。去把这些尸体处理了。”
“是!”士兵们战战兢兢地把那些尸体抬走,清理完毕,勾鹤回头,拍了下一直缩在他身后的江漪令的脑袋,说道:“结束了,看看吧,雪人什么事都没有。”
怕看见尸体,江漪令早早就转过身捂住眼睛,伶梧叫她的时候,她才睁开眼。
不过,为什么伶梧要拍她的脑袋呀!
她气鼓鼓地想着,她的脑袋又不是西瓜!
江漪令转过身,张开手兴冲冲地朝雪人跑过去,唰地蹲在地上,她穿的很多,圆滚滚的,像个球,她望着雪人,雪人完好无损,她笑道:“谢谢你救了雪人。”
勾鹤靠着树,敷衍一笑:“不用谢。”
江漪令眼珠一转:“可是伶,你没有发现我并没有给雪人做嘴巴吗?”
立在雪地上的雪人圆圆滚滚,只有鼻子与眼睛。
勾鹤扫了一眼,还真没有,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好奇,世上蹊跷的事情多了,难不成还都要问一嘴?
为了配合小公主的话,不一盆冷水打消她的兴致,他还是问了:“为什么?”
江漪令扭头对他浅笑,眼睛玲珑剔透,明亮的足以潜藏日月,她道:“因为雪人是要堆给喜欢的人看的,它不需要说话,我来说就好啦。”
“是吗?”勾鹤问。
“当然了。”江漪令的脸颊红扑扑,是冻的,也是因为在伶梧身边,她低着头,勾起他一根手指,随后紧紧抓住他的手。
勾鹤一怔,手心里,似乎多了一个凉凉的东西,江漪令低语着:“这个送给你。”
勾鹤摊开手心,江漪令给他的,是一条银项链,链子上挂着一把丑丑的平安锁。
看样子,像是江漪令亲手做的。
果不其然,江漪令嘿嘿一笑:“这个是我自己跟着工匠师傅学的,虽然……锁弯弯扭扭的,不过心意在,肯定可以保佑你平安的!”
她接着喃喃道:“我真的很开心……要嫁给你。”
手心一点点握紧项链,勾鹤眼眸微微一沉,他轻笑出声,是嘲讽。
真傻,开心什么呢。
你喜欢的人,早就让我杀了。
——
今日的雪非常的大呢。
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大半天,如今终于停了。
今日一大早,景潇冶就去皇宫了,易陪思闲来无事,就跑去街上走走,雪停了的街道,铺上一层浅淡的白。
松柏上的积雪,时而跳跃在盘曲虬虬的树枝间,蓬蓬松松,像是糖霜被揉碎了。
但是,今天街道的氛围有些诡异。
易陪思转了几圈,怎么今天的百姓摊位前都插着菊花呢?
他不是很理解,最近,也没有皇亲国戚去世。
“卖橘子卖橘子喽。”
“香包三文钱一个,香包三文钱一个,公子要不要香包?”
易陪思拿出一锭银子:“谢谢阿婆,来一个吧。”
思来想去有些不对劲,天也越来越冷了,易陪思转过几个巷子,准备往相府走。
下意识在一处巷口拐弯,易陪思觉得这片雪地比他处厚的多,弥厚深白的雪遮住了这边的墙瓦,屋檐翘起的角是另一处境地,别有一番风味,树木稀稀疏疏,风过雪落不止。
他回头,一道身影忽然出现。
对方一身锦缎玄衣,手臂环剑,相貌温和从容,淡若清风的脸上,轻盈的目光直直地落下。
易陪思瞳孔一缩,动作不自然起来。
因为眼前这个人,是江颀玉。
他最好的挚友。
生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因为一件事情意见不合大吵一架。
还没等和好,易陪思就被杀了。
虽然,外界不知道他们有过矛盾,在他人眼里,他们还是旦恒双赋。
现在想想,还挺遗憾的,那点小事算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早就陈芝麻烂谷子了。
当时易陪思语气应该和睦些的。
不想再去回忆以前的事情,回过神来,易陪思想,应该和他行礼的,他们毕竟见过,在元旦那日的宴会上。
易陪思微微躬身,行礼道:“见过承泽王。”
江颀玉轻轻嗯了一声,他挥了下袖袍,抖掉身上沾染的几片雪花,他总是这般长身玉立,风度端成,一双清浅的眸眼宛若舒云。
这样面面相觑,两个人什么都不说属实有点沉默,这还是他回来过后初次与江颀玉面对面单独相处,易陪思环顾四周,想找找看话题,却忽然发现,这附近,他很是熟悉。
深厚的白雪遮住了这片墙瓦,周围的树木也种了新的一批,不似以往,所以方才,他没有认出来,这是哪里。
今日他是随心散步的,怎么拐怎么转弯全凭感觉,没想到,他就这么走到了承泽王府附近。
他轻叹一口气,怪不得,能在这里碰见江颀玉。
淡淡略过了目光,易陪思发现,承泽王府门前,也摆了几盆菊花。
他凝视一番在寒风中傲然挺立的那几朵菊花,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真是奇怪,为什么今日大街小巷都摆着菊花?
易陪思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很有礼貌地问道:“王爷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江颀玉抬起眼,眼眸里藏着看不懂的情切,他轻轻抿唇,回道:“今天是你的祭日。”
易陪思顿时感觉身上一凉,毛骨悚然,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双腿踉跄险些没站稳,他手心紧握,下一秒,霜花冰剑就能立刻出现。
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一般这种大话『今天是你的祭日』一落下,一方就会猛地动手置人于死地,两个人打的不可开交、你死我活……总之很血腥。
江颀玉以前是这种性格吗?
易陪思细细回想,之前还没见过,他有放过这样的狠话呢。
他不知道为什么江颀玉突然要取他的性命,但易陪思还是不能让他得逞。
他的性命可没那么好取。
打就打吧,正好两个人好久没有比试过了,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易陪思已经准备好了作战,可江颀玉仍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杀意,手上的剑连动都未动一下。
天色灰蒙,像是的未打磨过的银盘挂在枝头,时而几朵松散的雪花从树梢飘落到地面,似乎又要下雪了。
在这片静谧而厚白的雪地中,江颀玉蓦地抬眼,视线投向他,眉眼微微舒展,良久后,他开口道:“好久不见,陪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