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嗯？”延平帝挑了挑眉梢，“为何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臣想去实践一下自己所学，也想为大锦效一份犬马之力。”兰嫣坦荡又谦逊的说。
    延平帝并没有同意也没有驳回，只是盯着她看了半晌，“是因为楚王的原因？”
    他都还没责备她，她倒是先开口要离开京城，延平帝现在反倒没法指责她在楚王一事的处理上有失稳妥。
    “不全是。”兰嫣道。
    “你倒是实诚。楚王也算是朕众多儿子中最为优秀的一个，你当真如此看不上他？”延平帝这话难免带了点不满。
    “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民妇，哪有看不上楚王的道理。”
    “既看得上，又为何如此不给他面子？”
    不管怎么说，楚王也是他的儿子，是堂堂正正的一国皇子，就算楚王想强娶谁，也没有女方不嫁之理。
    偏就这兰嫣，楚王都如此放低姿态丢掉尊严，她还不肯回头。
    这不再只是楚王的面子，也关系着皇家的尊严。
    延平帝自然也要敲打一番。
    对于天子的不满和威慑，兰嫣依旧面不改色，从容回道：“皇上，并非臣愿不愿意给楚王殿下面子，而是臣与楚王殿下没有那样的缘份。臣也曾试图和楚王殿下讲道理，说清楚了臣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实在是楚王殿下执意纠缠，臣才不得已对他狠心相待。”
    “楚王仪表堂堂，对你痴心不改，纵使以前犯过糊涂，如今他已决心悔改。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如今这样的楚王，也算配得上你了，他既给足了你台阶，你当适可而止。”延平帝道。
    兰嫣沉默着，一时没有接话。
    延平帝挑了挑眉峰，“怎么？朕这番话难道不对？”
    兰嫣这才道：“皇上的话有皇上的道理，臣心中其实也都明白，但臣依旧不想回头。”
    “嗯？”
    “臣不想走回头路，臣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臣只想把自己所学发扬光大，不想再去谈儿女情长。”
    “楚王殿下对臣有悔有愧，臣也相信他是真心想弥补臣，想对臣好。臣若应了他，将来或许会在他这份真心下当一辈子宠妃，可臣不想当宠妃，臣也有自己的志向，想在未来的人生中，为自己的理想而活。”
    “皇上开明圣贤，想来定能理解臣之选择。”
    兰嫣说的坦然而从容。
    延平帝听着她这番大道理，忍不住笑了，“你一名小小女子，和朕谈什么理想志向。”
    “萤火尚且想争一争光辉，臣虽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女子，却也想效仿圣贤，努力散发一点微弱光芒。更何况，皇上给了臣做梦的机会，臣当然要争上一争。”兰嫣说。
    “你这般说起来倒是朕的不是了？”
    “臣不敢。”
    “哼！你有什么不敢？朕看你这小女子身份不大，胆子却是不小，能在朕面前如此大言不惭的，总共没几个。你便是其中一个！”延平帝如是说，但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多生气。
    甚至是有些欣赏之意的。
    兰嫣恭敬垂首道：“臣自小没学过多少礼数，让皇上见笑了，臣只是觉得皇上是个开明之君，臣才敢将心中所想一一说出。”
    “少拍朕马屁！”延平帝嘴上不吃她这套，神色却是舒缓的，“你说你和楚王没有缘分，那和顾卿珩呢？”
    兰嫣愣了下，似乎没想到皇上会问她这个问题。
    “怎么？很难回答？”皇上挑了挑眉，“顾卿珩可是来朕这里求过赐婚圣旨，想要娶你为妻。”
    “臣不知！”兰嫣心中有些震惊，“臣何德何能，能让顾将军如此……”
    “哼！朕看你就是装糊涂，顾卿珩和谢若安，包括朕的老七，都爱慕于你，你在这些人中一个不选，是想吊着他们所有人……”
    “皇上明鉴，臣绝无这样的意思。臣心已死，不想耽误他们任何人，所以才恳请皇上允许臣离开京城。”
    “那你想去哪里？”皇上又问。
    “臣想去北境。”
    延平帝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挑了挑眉，“为何不是岭南？”
    “岭南太远，且有顾将军镇守。顾将军有勇有谋，臣相信他无论遇上什么事情都能顺利解决，且臣也相信他能很快回京。臣更想去北边的战场，或许那边更能让臣发挥余力。”
    虽说现在大锦还算和平，但北境还是时不时有战事发生。朝廷最近也在增派人手和粮草前去北边，其中军医也是增派的队员之一。
    “你倒是个有想法的。不过北境可不比中原，那边不仅条件恶劣，还时常都有危险，你就不怕有去无回？”
    “臣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有些危险的事总需要人去做，臣愿意为皇上去做这个人。”兰嫣道。
    延平帝静静的看着她，眼前女子脸上都是坚定的神采，她明明看着清瘦单薄，可这一刻却给人一种坚强感和力量感。
    “你果然很有燕家人的骨气和风采，也难怪老三会为你失落到那样的地步。”延平帝感慨道。
    兰嫣：“那皇上这算是允了臣？”
    “你想的倒是美！”延平帝泼她一盆冷水，“朕没死，你别想着离开京城。”
    兰嫣：“……”
    “皇上的意思……？”兰嫣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臣愚笨，还请皇上明示。”
    “你该庆幸你的医术对朕还有用，不然就你这把朕的文武大将和儿子迷得失智一事，朕也容不得你。”
    兰嫣：“皇上，臣委屈，臣当真没有故意勾引！臣也不知道他们喜欢臣哪里，要是臣知道臣一定改。”
    “少在这里得了便宜又卖乖，你不若就在他们中选一个嫁了，或者朕重新给你找一门婚事，亲自为你主持。你若嫁了人，正好可以断了他们几人的心思。”
    “皇上，臣……只想守寡。”
    “嗯？老三还活着，守什么寡！少在朕面前耍那些心机。”延平帝直言道。
    兰嫣道：“臣自由惯了，也嫁过人，体会过了爱情的酸甜苦涩。顾将军等人都是世间难得的天之骄子，臣自觉自惭形秽，实在配不上这样好的人，他们值得更好的。”
    “臣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也立志想要将自己毕生所学所悟编撰成医书，让……燕家的医学能够流传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是燕家后人。
    延平帝听后，对她倒是多了几分赞许，“朕看你也是个豁达开明之人，不是那种迂腐之辈，女子再嫁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顾卿珩、谢若安想来也不介意你曾经嫁过人，你若是愿意，他们定会好好待你。”
    “就算你要坚持你的理想，朕想他们也不会束缚你，甚至还会帮你许多，不会耽误你去实现你的志向。”
    延平帝这话倒是认真的，谢若安和顾卿珩皆是放眼天下都难找到的良配，作为他们的君主，延平帝也乐意促成这样的好事。
    不料兰嫣依旧道：“错过了便是错过了，臣……这辈子只能辜负他们。”
    若是早个七八年得到这样的应允，她或许会认真考虑、心动不已，可惜这样的恩准来得太迟了。
    “你既然心意已决，朕也不强迫你。接下来你便当朕的御医吧，等朕死后，朕会给你安排个自由的去处。”
    “多谢皇上。”
    “就只有这一句？”延平帝道。
    兰嫣想了想，“臣一定尽心为皇上医治。”
    “你们燕家人当真是一句哄人的好话都不会说，朕是不是没多少日子了？”
    问起这个话题，延平帝不免有几分伤感。
    “皇上放心，臣会多翻阅医书，让皇上减少些痛苦。”
    延平帝见她连谎都不撒，当真是好气，却又拿她没辙。
    他这辈子听过太多奉承的谎言，如今难得见到一个不会撒谎的，他倒也不会与她计较。
    毕竟人都难逃生老病死，那一天终归会来的。
    这女子虽然没有隐瞒他的病情，但她豁达开朗，身上有股不屈的气劲，且为人坦率直白，延平帝反倒很喜欢跟她相处。
    “罢了，你过来陪朕下一盘棋。”
    “臣不会下棋。”
    “燕家后人，怎么能连这些都不会？明家果真是把你这么聪明的苗子糟蹋了，过来吧，朕教你。”
    兰嫣只得过去，跟延平帝学习下棋。
    她本来就聪明，没多久便学会。
    兰嫣下棋认真，虽然才初学，却也下得有模有样，再加上她并没有故意相让，偶尔还能赢上一局，倒是让延平帝也多了几分乐趣。
    “你觉得朕该立谁为太子？”
    兰嫣：！
    棋下到一半，延平帝突然问出这话，把兰嫣吓得一惊。
    “臣跟各位皇子都不太熟，而且初来京城，皇上这个问题实在是让臣为难了。”兰嫣道。
    “那你觉得朕该不该立楚王为太子？”延平帝又问。
    “皇上英明，心中肯定早有决断，臣不敢妄议。不管皇上立谁为太子，臣只效忠皇上。”
    她这话回答的滴水不漏，延平帝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朕本想说你老实愚笨，你现在却又聪明得很。要是朕走了，那你又效忠谁？”
    “如果新帝是个明君，臣愿意继续效忠。如果新帝容不下臣，臣想四处行医，若能减少民间疾苦，为百姓做点实事，臣这辈子也算没白走一遭。”
    她这番话没怎么犹豫便说出，想来是在心中深思熟虑过。
    延平帝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盅里，似乎没有继续下去的兴趣了。
    他起身，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了许多失落和遗憾，“曾经也有人对朕说过同样的话。”
    兰嫣默然，没有接话。
    延平帝也不需要她的回应，只感慨地说：“燕家曾是大锦有名有姓的杏林世家，你外祖父和舅舅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医学奇才，他们最不该的就是卷入皇权斗争中，最后成了牺牲品。”
    “你是个聪明的，朕相信你将来知道怎么选择。”
    兰嫣抬头道：“皇上，臣愚笨，还请皇上明示，臣怕自己会错意。”
    “哼！要是会错了，那就按错的处置！”延平帝道。
    兰嫣叹气道：“皇上既不肯放臣离开，又不肯明示，还要处置臣，臣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臣笨手笨嘴，得罪了人也不知，说不准哪日便要惹来大祸。”
    “你别学你外祖父和舅舅，安安分分当你的太医就好。”
    “臣遵旨，臣也没那样的能耐搅弄皇权。”兰嫣顿了顿，“不过据臣所知，臣的外祖父和舅舅……并没有违背医德……”
    “你都还没出身，你又知道什么？”延平帝道。
    “臣的母亲曾提过这事，臣相信母亲不会骗臣。臣有幸看过外祖父和舅父的手稿，臣相信有一颗医者仁心的外祖父和舅父不会做出以毒害人之事……”兰嫣本没想提此事，但天子已经说到此处，便又激起了她心中一些念想。
    延平帝一眼就瞧出了她的打算，“所以你想为燕家翻案？”
    “皇上会答应吗？”
    “此事已经过去多年，燕家早已不复存在，你就算为他们翻了案，又有什么用？”
    “就当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吧！”兰嫣说。
    “这起案子当初人证物证皆在，且已过了二十年，涉及此案的人早都死的死，散的散，就算朕有心帮你，也无从下手，既无足以翻案的铁证，就算朕信你，也未必能服众。”
    兰嫣心中明了，想要为燕家翻案并非易事。
    延平帝见她难得情绪低落下去，便道：“你若是能做出些成绩，倒也能为燕家正名。”
    “多谢皇上点拨，臣正有此意。”她脸上的神采又回来了，“臣近日在京中行医，深感女子就医的不便。”
    “怎么说？”
    “因为世间大夫多为男子，很多女子得了病，都难以启齿难以去求医，尤其是一些涉及到女子名节的病，她们宁可被病痛折磨，甚至宁可因此死去，都不会去看病。臣时常在想，若是能多培养一些女大夫，一定能解决这样的难题。”兰嫣道。
    “你倒是很有想法。不过朕听你这么说，难道不该是这些生病的女子自己不愿看病？”
    “这世间的礼法对女子的束缚太多了，臣觉得不该苛责这些女子。她们的思想不是一日形成的，也不是一日能打破的，臣觉得该为她们多提供一些求医的渠道。”
    延平帝颇为欣赏的点了点头。
    兰嫣又道：“其实女子也可以行医，甚至可以比男子做得更好，因为女子更仔细更谨慎。臣在云城时，也收过一些女学徒，她们在抓药学医时并没有拖后腿，后来也渐渐获得了百姓的信任。若是能给她们一个学医的机会，也定能培养出一批合格的女医。”
    “而且朝廷招揽走了一批军医，城中的大夫定然会减少不少，培养出来的新大夫正好可以填补这个空缺，让百姓们有病可治。”
    “臣觉得皇上既然能对臣打消男女偏见，定然也能对天下女子也打消偏见，做到不拘一格降人才，成为史书上的开明圣主。”
    延平帝听她如此极力劝说，也算是明白了她的决心，“你倒是个会拍马屁的，朕要是不从了你的意，岂不是有失明君之德？”
    “臣是真心佩服皇上的心胸和眼界，句句属实，并非马屁。”兰嫣很识时务地说。
    “行了，这事朕准了你，由你去牵头负责。”延平帝道，“不过你既然对朕的儿子都没那方面的意思，那接下来便不要再跟他们往来了。”
    “臣遵旨！”兰嫣爽快回道，“那皇上可否给臣一道圣旨，写明臣要专心培养女大夫，谢绝一切访客。”
    延平帝看她答应的如此爽快，大有巴不得之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刚才朕真该让楚王留下来，看看你这决心。圣旨便不用了，朕的圣旨可不是儿戏，不能什么都往上面写。不过朕可以派两个人给你，让你不用受外界打扰。”
    “多谢皇上！”兰嫣道，“皇上，你将臣留在京中，让臣不经意间得罪了不少人，等以后臣没有用处之时，会不会就是臣掉脑袋的时候？”
    延平帝挑眉说：“朕看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还怕死？”
    “臣的命只有一条，当然惜命着。”
    “那你就努力让自己有用些，这样就没人敢要你的脑袋。”
    “臣明白了，臣告退。”
    兰嫣出了勤政殿。
    延平帝看她一脸喜悦地离开，一时间心情也有些复杂。
    这女子的情绪纯粹简单，对于她在意的人和事，她的态度认真诚恳，心愿得到满足，会满心喜悦。
    而对于她不在意的人和事，她的态度便极为敷衍，甚至没心没肺。无论旁人怎么说怎么想，她都不会有一丝动摇。
    楚王栽在这女子手上，倒显得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兰大人果真是个特别的奇女子。”
    待到兰嫣走出勤政殿，杨公公跟着感慨一句。
    “她是个很不错的人才，如果她是个男子，或许还能官拜宰相，成为一代贤臣。”延平帝带着几分遗憾的说道。
    可惜她终究只是个女子，只能止步在太医院。
    “兰大夫遇上皇上，就是千里马遇上了伯乐，奴婢倒觉得以兰大人的性格，官拜宰相未必是件好事，太医院反倒更适合她。”杨公公说道。
    “你们来的时候遇上了谁？”延平帝敏锐问。
    杨公公如实回道：“路上遇上了景王殿下，兰大人跟景王起了点口舌之争。”
    “景王如今是越来越不沉稳，人笨心思多。兰嫣这女子是个聪明的，也是个很有想法的女子，朕还是把她留给大锦江山吧！让她好好为大锦效力，看看她将来能做出些什么名堂，可惜朕只能在地底下看着了。”
    “皇上说什么胡话呢！皇上定能万万岁！”杨公公赶紧道。
    延平帝没再作声。
    *
    很快朝廷便颁布了太医院将招一批新学徒、培养一批新大夫之事，不过这次的招收对象不仅限于男子，还要培养一批女大夫。
    这事在京城很快就造成了轰动。
    为了鼓励女子学医，太医院还免了女子求学的束修，而这样的优惠待遇，是兰大夫在皇上面前求来的。
    沈星野听到这个消息，也为兰嫣高兴不已。
    不用说，这道诏令定然是兰嫣提出来的，只有她才能更深切地为这世间的女子谋取更多权益。
    沈星野装了不少好礼，正准备登门去给兰嫣贺喜，不料门还没进，就被人拦下了。
    这次拦他的是新面孔，看衣着打扮应是朝廷的禁卫军。
    沈星野奇了个怪。
    “你们在这里拦本王做什么？”沈星野不悦道。
    “属下奉皇上之命保护兰大人，确保兰大人可以专心研究培养女医一事。”
    “本王和兰大人是多年的知交好友，特地前来道喜，本王不会打扰她太久。”沈星野道。
    可惜这两名禁卫军却不为所动，“还请睿王殿下不要为难属下，这是皇上的命令，谁都不可以打扰兰大人。如果睿王殿下实在想见兰大夫，可以去皇上跟前要一道手谕。有了皇上的手谕，属下才敢放行。”
    “这是什么破规矩？本王怎从不知晓？本王今天一定要进去。”沈星野不悦，他我行我素惯了，别人越不想他做什么，他越要去做。
    “请睿王殿下不要让属下为难，若是睿王殿下执意如此，属下们只能得罪。”
    这两名禁卫军立即摆起应对之势。
    沈星野不想在兰嫣的门前真打，却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去。
    就在这时，街道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骚动，楚王府的人正朝这边赶来。
    为首者面容清俊兰芝玉树，他今天既没骑马，也没有乘坐马车，就这么走过来。而在楚王的身后，是载满了沉甸甸箱子的马车。
    这浩大的声势，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沈星野忍不住皱了皱眉，等来人走得近了，他才发现沈时韫背上还背着一捆荆条。
    “你来做什么？”沈星野语气不善的问。
    沈时韫没有看他，而是对守在门口的两名禁卫军谦逊有礼道：“本王前来向兰大人负荆请罪，还请两位大人转告兰大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