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漆的活挺简单，杨千舸不到中午就做完了。他到家时，姑姑正在晒衣服。
    他觉得自己该劝几句，主动问：“又和杨千朦吵架了？”
    杨千朦跑了，姑姑还憋一肚子气没处撒。她没好气骂道：“杨千朦就是不挣钱，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你看她成天瞎买那么多东西，好好的本子，写两页不用了。那些衣服，买回来就没见她穿过。还有那个画画的颜料，上个月才买了，今天又要——”
    “小姑娘嘛，爱漂亮很正常。我妹这么好看，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杨千舸劝道：“再说了，当初决定让她走艺术生这条路，不是已经知道要花很多钱。”
    “我是不舍得给她花钱吗，我是嫌她浪费。”姑姑用力抻平衣服，借此发泄自己的怒火：“你看我和你姑父，天天忙死忙活，她一点也不体谅！”
    “家里用钱困难吗，我给你的转业费用完了？我这里还有。”
    杨千舸说着，想把自己的银行给姑姑，被姑姑制止了：
    “说什么傻话，我们还能用你的钱。”
    听见‘我们’二字，杨千舸脸色难看起来。姑姑并没察觉，继续说：
    “之前买房子用了你的钱，我们也给你存回去了。你的钱我都给你留着，等你结婚了，自己过日子用。”
    杨千舸脸色更臭了。他忍着脾气，撒娇似地说：“什么‘你’‘我们’的，干嘛分得这么清楚，我不在你的‘我们’里吗。”
    姑姑没发现他心情不好，继续唠叨：“你总要成家立业的，难道天天赖在我这里，你和你姑父啊，我们就想你赶紧分出去——”
    姑姑想劝杨千舸赶紧找个对象结婚，但在杨千舸听来，姑姑是要把他从家里赶出去。
    他彻底装不下去了，臭着一张脸：“对你来说，我不是你的家人，是个外人，对吧。”
    说完，他甩上大门，愤怒地离开了。
    他懂事后很少发脾气，姑姑吓了一跳。她这时还没明白他气什么，不满地说：“大米白饭养了不止一个祖宗。给你省钱还不乐意！”
    杨千艨很快发现哥哥和妈妈吵架了。这是她上高中后头一次，放假时哥哥不在家吃饭。
    她知道哥哥总在妈妈面前为自己求情，以为他们因为自己吵架，非常内疚，第二天去找刘悦川求助。
    因为在她认识的大人里，刘悦川是最靠谱那个。
    听完她的告解，刘悦川有些惊讶，怪不得昨晚送自己回家时，杨千舸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她答应杨千艨，今晚就劝她哥回归家庭。
    她答应得痛快，但其实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不知从哪里下手。她特意从网上学习方法技巧，还给自己写了草稿。
    下午她去山上给村民量血压，工作结束后，趁下山的功夫背诵草稿内容，不经意瞥见树林间有一抹红。
    最近森林防火期，大喇叭天天喊防火讲座，她防火意识很高，以为那抹红是火源，赶紧停车冲过去看。
    好在只是辣条的**纸。
    她松了口气，才转身，看见杨千舸满身泥土从路边爬出来，帮她扶起摩托车。
    这条路是穿山公路，防护栏边是陡峭的山壁。刘悦川吓一跳，早忘了草稿，小跑过来绕着他打转：“你怎么啦，掉沟里了，有没有受伤？”
    杨千舸重重叹了口气。
    刚才，刘悦川急着灭火，车没停稳，杨千舸才顺着山壁上来，差点被她的车撞到，慌忙躲避时，又摔了下去。
    知道前因后果，刘悦川赶紧道歉。
    杨千舸接过她递过来的纸巾：“没事，你也是为了防火。”
    刘悦川看向他身后：“这片林区不是归六七叔管吗，怎么是你在巡检？”
    “……来看我爷爷。”杨千舸边擦手边说：“他埋这里了。”
    “山上竟然有坟？”刘悦川惊讶，“我从来没看见。”
    “村里的坟都在山上，离公路挺远的，怕打扰老人家休息。”
    见杨千舸擦完手，刘悦川很自然拉起他的手，确定他没受伤才放心：
    “对哦，你爷爷也是军人。吴老爷子还说和你爷一起打过仗。”
    “听他吹牛。”杨千舸很为爷爷很自豪，甚至忘了害羞：“我爷爷去的可是朝鱼羊。”
    没有华国人不知道这场战役。刘悦川明白了：“抗美援朝。”
    杨千舸说：“老头大概得了那个应激什么障碍——”
    刘悦川问：“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对，就是这个。他很不喜欢下雪天。后来得了老年痴呆，过去的事都忘了，就是忘不掉自己的战友，就更烦下雪天。——其实换成我，我也忘不掉，那场仗太惨烈，他们整个连就活了他一个人。
    后来，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他从养老院偷偷跑出来，跑来这里。当时整座山都被雪填上了，大家找了他很久，一直找到春天才找到他。
    他那么讨厌雪，却他把自己留在雪里，不肯出来了。”
    杨千舸有些伤感：“……也挺好的，真的。我以前经常觉得，他的魂其实和他的战友一起，留在那里了。”
    “我能去看看你爷爷吗。”刘悦川问。
    “啊？”杨千舸伤感暂停，你干啥突然要和我见家长：“你，你不害怕？”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你爷爷。再说哪个华国人会错过祭拜老英雄呢。”刘悦川说着，率先翻过栅栏。
    杨千舸怕她摔倒，赶紧过去扶她。
    杨千舸爷爷的坟和村里其他老人的坟排在一起，石碑也是很寻常的款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更干净些。看得出来，经常有人打理。
    杨千舸来看自己爷爷，也不用什么礼数，没带鲜花也没有水果，主打一个‘看’，随意得很，刘悦川想借花献佛都借不着。
    她自己更没准备，除了一个医药箱，什么也没有。她实在不好意思空着手来，问：“我能把急救箱给你爷爷拜拜吗，让老爷子看看咱们现在生活有多好。”
    杨千舸揪了一把旁边的野花，手里正在忙活，闻言笑出来，“放吧，老头子会喜欢的。”
    刘悦川真把箱子放在墓碑前，恭恭敬敬鞠了三躬，又把医药箱拿了回来。
    杨千舸听她念叨：“老爷子，虽然咱们现在生活好了，艰苦朴素的传统可不能丢。这个我还有用，等回头让杨千舸烧个纸扎地给您。”
    杨千舸忍笑，把编好的花环递给刘悦川：“把这个给他吧。还是老头教我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