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俊铖轻笑一声,他根本不用回答,只要是在红营治下呆上一阵、了解了红营的理念和道路的,任谁都清楚红营日后必然是要和吴三桂这些军阀开战的,即便现在不清楚,等日后红营发展起来、有了争霸天下的能力,吴三桂那些家伙也绝不会老老实实传檄而定。
说白了,不掌握金银铜料的产地,想要靠这些贵金属来建立自己的货币体系,和天方夜谭没什么区别,侯俊铖对此一清二楚,所以从一开始就已经把它们排除在外:“邱知县,你觉得红营发行类似宝钞交子的纸钱如何?”
“江西乃是当今天下造纸之中心,最好的纸匠、最好的纸张、最好的纸坊,都在江西,即便是北方的晋商,他们的会票也大多是购江西之纸而制的,侯掌营若要制造纸钱,江西确实是得天独厚……”邱知县仿佛如隆中对的诸葛亮一般,再没有之前的谄媚模样,侃侃而谈道:“制造纸钞确实就能摆脱清廷和吴三桂的钳制,可纸钞这东西做起来容易,若要顺畅发行,则如登天一般的难!”
“一则纸钞容易做伪,江西的纸匠好纸能给红营使用,也能帮着别人印伪钞,一张纸而已,人家想印多少就印多少,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钱粮去查验伪钞,晋商淮商每年投在查验会票真伪的钱粮每年便以十数万计。”
“这些豪商巨贾年入百万,能够支撑下去,可寻常商家哪里能撑得住?朝廷和官府更不用说了,恨不得连百姓骨头都嚼碎了,哪有心思投入大价钱去查验伪钞?”
“其次,纸钞是要定期回收的,或者说只要是钱钞,不管是金银铜钱还是宝钞交子,朝廷都得要回收,钱钞淤积在民间,必然造成贬值,而金银铜钱易于久存,可以扔在府库中、藏在地窖之中数十年不管,需要用时再取出来使用。”
“但纸钞却不一样,再好的纸放久了也会烂掉,鼠啃虫咬更是常见,故而纸钞就必须时常回收重印,但又因为纸钞难以保存的缘故,且纸钞容易盗窃,仓储和管理的成本远高过于金银铜钱,故而朝廷和官府收税是不收纸钞的,纸钞便只能流通于民间,越积越多,必然贬值。”
“两宋应对这种情况采取的是‘买扑制’,宋廷设定交钞兑界,交钞流通以两到三年为期,兑界之权则拍卖给商贾私人,只是这买扑制嘛,祸国殃民,商贾以应拍为名公然行贿,官府在买扑之后常常又不认账,自古以来哪有商家敢与官府做对的?只能自认倒霉,加之宋廷又滥发交钞,兑界之制形同虚设,买扑商贾时常血本无归。”
“到了前明,明太祖有鉴于买扑制祸国殃民,便将之废除,改为采用倒钞法,设行用库,民间可以旧钞换新钞,只取一定的工墨费用,但侯掌营您也知道官府是个什么德行,说是只取一定工墨费,真收起来可就无边无际了。”
侯俊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邱知县穿着一身官袍在这里骂官府,岂不是连他自己都骂进去了?但邱知县却浑然不觉,依旧滔滔不绝的分析着:“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最关键的还是朝廷乱印滥发的问题,还是那句话,一张纸想印多少就能印多少,朝廷印钞掠民,百姓不满还能造反不成?”
邱知县说的没错,能用得上交子宝钞的,要么是行商的商贾、城内的城民,要么就是拿朝廷奉禄的官吏权贵、皇亲国戚,这群人闹得再厉害也是不会造反的,历来造反的主力军莫说用交子宝钞了,以物易物也不少见。
“宋明朝廷其实也不是没意识到这一点……”邱知县咽了口唾沫润了下喉咙,继续指点江山:“为防止滥发,纸钞皆与钱物挂钩,两宋的交子是挂钩于铁钱,而前明的宝钞则是挂钩于香料,交子可直接兑换铁钱,而香料自海外而来,颇为稀缺,宝钞与之挂钩,自然不会滥发贬值。”
“但这些制度到了后来都成了一纸空文,两宋不蓄本钱而增造无艺,至引一缗当钱十数,前明洪武二十三年一年就发行四千余万宝钞,朝廷有刀有枪,滥发掠财,谁能管得住它?”
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印纸换钱的诱惑没有几个朝廷能抵抗得住,即便是在后世,某个超级大国也是狂印美元,用美元潮汐洗劫着世界。
两宋和大明已经有了准备金的概念,但首先朝廷自己就视准备金如无物而滥发超发,其次两宋和大明的准备金也并不牢固,两宋时期正是中国铁器发展的高峰期之一,铁矿开采量大增,铁钱也在不断贬值,而明代郑和下西洋打通了南洋商路,导致大量香料涌入国内,香料持续贬值,连带着明成祖挽救宝钞的努力也彻底失败。
欧洲是先经历了大量美洲金银的涌入,贵金属疯狂贬值的物价革命,然后再因此而引发利率革命和金融革命,才让纸币挤走了贵金属货币,但华夏的纸币却是个早产儿,在贵金属货币开始贬值之前,就已经疯狂的贬值到信用破产了。
不过侯俊铖本来也没打算完全用纸币来取代现有的金银铜钱,只是为了以后打下一个基础而已:“我们不需要像两宋前明那样大发纸钞,只发行一些小额的纸钞,用于咱们的商号和集市使用,先让百姓和商户习惯纸钞,也给咱们培养一些能造钞鉴伪的人才,万一日后断了金银铜钱的流入,咱们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总有代替的方法。”
“有了充足的钱粮,才有大办工商的底气,有了自家的钱钞,才有摆脱清廷和吴三桂钳制的可能!”侯俊铖退后一步,朝着邱知县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还是那句话,邱知县是永宁县的父母官,这些事自然都是你的善政,红营只要实利,名声都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