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本应是件好事,谁知朝中早有商定,一年后要调任户部侍郎前往清州,归期不定。
那清州是何等地界?
清州原本隶属下蔡,地处江下游,临江依水而存。虽连年水患频仍,却也能应付过去。
但在一次毁灭性的天洪爆发后,整个州县瞬间被倒灌的江水淹没。仅仅一夜之间,此地就沦为了荒城。
死伤众多。
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举国震惊,晋安帝更是为此夜不能寐,值夜的小太监偷打个盹,醒来仍能听见皇帝在御书房来回踱步,万分忧心。
后来,清州县幸存之人便徒步迁到了江水中游。这儿有片广袤的土地,他们起初只是安营扎寨,等失去至亲的苦痛稍稍淡去后,才开始在此搭建简陋的木屋。
晋安帝知晓后,派人拨了不少赈灾的银两。
有了房屋可栖身,女子去采珍珠,男子就去捕鱼,日子渐好,他们还收留其他外来的受灾难民在此安身立命。
没过两年,人就逐渐多了起来。
再后来,有了孩子,便有了商铺和食馆。他们又建起了一座清州县,虽不及往日繁华,却再无水患侵扰。
姜元宁打探清楚消息后,便失魂落魄,哭哭啼啼地回了姜府。说是探亲,实则拉着王氏在屋中诉苦不断。
“女儿命苦,那清州地处偏远,这般一去都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母亲。”
绣帕都接不住姜元宁的泪水,看得王氏心疼不已:“别哭了,哭得娘心病都要犯了。等你父亲下朝,我便与你父亲商议此事,他还是疼你的,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清州那地方。”
“娘,你一定要帮我。”姜元宁拉起王氏的手:“左右弟弟指望不上,我若再跟着陆喻州前往清州那破地方,岂不是让姜稚笑话,我就是死,也不要丢这个脸。”
况且那个地方许多人是难民出身,自给自足也因地处偏远有很大局限,总得来说并不算富裕,比起繁华的京城,简直是天差地别。
她说什么,都不愿跟着陆喻州去那地方过苦日子。
王氏心中觉得姜元宁对姜稚的恨意,似已到了偏执扭曲的程度,但眼下劝什么都不合时宜,索性又宽慰了几句:“与娘交好的陈夫人,她公爹乃是当朝太子太傅,从正一品,向来与太子亲近。为娘即刻寄去书信,你也莫要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姜元宁听罢才收了收泪水,勉强稳住心神。
酝酿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姜元宁回过神来,忽然瞧见不远处,一身檀色长衫的陆喻州,撑着油纸伞正往这边走来。
她偏要叫住他,惹他不快。
“这不是我们陆侍郎吗?”
陆喻州停下步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这是打哪来?”姜元宁这两日心气不顺,张嘴便带了几分刻薄:“得了个户部侍郎的官位,前来寻你的人还真不少。前日歇在了叶府,昨个又在秦府,寻你还得去别家府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让你进门。”
陆喻州用油纸伞遮去半张脸,懒得与她争执,张嘴便道:“何事?”
“清州一事你作何打算?”姜元宁站在石阶上垂眼看着他。
“自是遵从殿下旨意。”
姜元宁被他事不关己的模样惹得心头火起,骤然拔高了声调:“你可知清州在何处,那般穷乡僻壤之地去了便别再指望升迁。”
陆喻州抬高了伞,嘴角微勾,戏谑道:“怎么,你要我抗旨,还是在任职不过半月就立马请辞?升迁。”他像是听了个笑话,讥笑出声:“我想起卢大人家的幼子一直对你有意。你去他府上走一遭,或许我明日就能升迁,也就不用去清州了。”
赤裸裸的羞辱让姜元宁脸色青白交加:“如今咱们也算在一条船上,你也不必急着羞辱于我。我算是想明白了,为何二妹妹宁死也不愿与你再续前缘,除了恨你逼迫她做尽腌臜之事,怕也是看出了你本就是个靠女人过活的废物!”
说罢,她再没看陆喻州一眼,抬脚踢了踢旁边跪得快要晕厥的四喜:“还跪着干什么,去备马车,我要去姜府。”
……
未时过后,雨势渐歇。只是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掖庭角檐上的哨瓦呜呜作响。
姜稚前往谢宴辞书房时,还在想着春桃的话。
“王爷心里是在意姑娘的,不然怎会与姑娘置气。那猎犬咬在手上,可是连骨头都能咬碎的,姑娘胆子也太大了。”
姜稚脑海里浮现那日,在昏暗的院落中。她看不太清谢宴辞,却仿佛看清了他清冷的眸光,凌厉如刀又满是失落。
那晚谢宴辞并未回房,而是独自歇在了别院。
也不知是手上的伤口太疼,还是夜里太冷。姜稚辗转反侧了一整晚,竟是一夜未眠。
春桃看出她魂不守舍,用过午膳后作势拉着她的臂弯往外走:“今日冷得厉害,王爷身边伺候的又都是些粗人,也不知有没有往房中添置炭盆,姑娘不若去看看?”
姜稚闷声道:“不去。”
春桃欲言又止,没再多说。
然后一盏茶的功夫后,她又见自家姑娘从软榻上起身伸了个懒腰,一副不经意的口吻:“屋里闷得慌,我出去走走。”
冰冷的风裹挟着细雨涌过身畔,丝丝缕缕的凉意仿若要往人的骨缝里钻。
姜稚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前院。
谢宴辞身边的内侍元宝正在院里搬新添置的盆景,大抵是在愁陈设的位置,眉头都拧成了川字。
看见走进来的姜稚,先是疑惑,然后极规矩地行了礼:“姨娘可是来寻殿下的?”
姜稚抖了抖斗篷,不说话。
元宝便笑了:“殿下不久前才出了院子,这天寒地冻的,姨娘不若去房中等。”
元宝松了松土,回头看姜稚还站在原地,纳闷道:“姨娘要在院中等着吗?”
姜稚犹豫不定,沉吟片刻:“王爷不在,我若独身进去只怕不妥。”
元宝仿若听见天方夜谭,瞪大了眼睛:“姜姨娘莫不是在说笑,殿下这院里向来只有您不通传也可随意出入,谈何生您的气呀。”
姜稚恍然想起她每次进院时,门口的守卫就算换了人,也从来没有拦下过她。
定是有人先前就嘱咐过了。
姜稚想了想,还是提着裙子迈进了谢宴辞的房中。
她先前来过几回,大多时候谢宴辞都会歇在她院里,要不就是在书房处理公务,亦或是去刑部。
这厢房也如他的人一般,透着股肃杀之气。
但也不尽然全是冷清的,也有交织的光影,斜向乌青色的地砖。
窗明几净下,绀青色帷幔轻垂于地,紫檀云龙纹床榻上的锦衾堆叠得齐整。有张素色屏风隔出了两方天地,另一处则摆放了桌案,案几一角置着珐琅香炉,生烟未燃尽,升起又落下。
落在了翻开的古籍书页上。
门第高贵的世家大多会涉猎香料,姜稚不懂,但恍然记起谢宴辞拂袖时,携带的就是这个味道。
她本心中没底,进门前也惴惴不安。这时闻着熟悉的香,反倒莫名地安了心。看了看屋中极简的陈设,心念一动,朝着外头唤了声。
“元宝。”
元宝很快应了声,擦拭着手跑进来:“姜姨娘有何吩咐?”
“将清早送来宴王府的新枝里,挑几支白檀,再取个定窑花尊瓶来。”
谢宴辞风流蕴藉之姿,白绿相衬正合适,既不明艳得夺目,又不黯淡得无光。
东西送来前,姜稚收好了桌上的古籍卷书。
她盘腿坐下,桌案底边铺着雪白的毛毡,便也不会觉得冷。
约莫半刻钟过去,屋外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姜稚正入神地修剪枝叶,听声蓦然抬起了头,察觉出不是谢宴辞,也不是元宝,就紧紧盯着门外。
先映入眼帘的是双黑色短靴,银色的护甲加身,怪不得步子声比旁人都要闷些。
此人面生,样貌平平,虽算不上不修边幅,却也如远北而来的糙汉,皮肤被晒得黝黑,唇边皆是胡茬。腰间没有佩戴利剑,想来是进院前就被门口的侍卫搜身截下了。
常年习武带兵之人,在姜稚刻板的记忆里,本该都是这样的。
但谢宴辞除外,许是因为他是个王爷,免不了养尊处优。
那人看见姜稚,显然也是一愣,立在了原地。
姜稚不知其身份,还是微微颔首作礼,温声道:“王爷不在,若是有要紧事,可找院中的小厮寻人。”
副将朱愈在军中时,放眼望去尽是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时间久了,稍微眉清目秀点的小士兵,竟都能看顺眼许多。但他不好这口,也不敢,就时常等着每月的休沐,去勾栏院里厮混一番。
今日恰逢主将家中八十老母高寿,告假两日。
朱愈这才前来宴王府,代替主将同谢宴辞议新政一事。
他入府后,跨过气派的朱漆大门,穿过曲折回廊,花圃小道。一路碰见宴王府的侍女,个顶个的琼花玉貌看得他是心痒难耐,频频回头,险些还走迷失了路。
但他也不敢在宴王府造次。
只是没想到谢宴辞果然如传闻中所言,流连花丛,嗜色如性,就连伺候的奴婢也都是容貌出众的。
不曾想进了谢宴辞屋中后,他会在屋中看见如此绝艳夺目的美人儿,肌肤如雪,纤眉朱唇,宛若水中月,画中仙,清丽脱俗得不似凡尘中人。她就伏在桌案上,明澈双眸里无波无澜,恰似那不染纤尘的静莲,神韵翩然。
朱愈一时看失了神。
姜稚面色逐渐凝重起来,与外男待在这里传出去有损清誉,况且这人的眼神过于直白,让她有些不适。
所以她连手中未剪完的白檀也来不及收整,就撑着桌案站了起来:“那大人在这候着好了,王爷也该回来了。”
朱愈挪了半步,挡住了她的路。
“你这个丫鬟好生美艳,叫什么名字?是常在王爷屋中伺候的吗?”
姜稚愕然,眼前这人原是将她当作宴王府的婢女了。
也难怪,谢宴辞数日都没踏入她院中半步,她既不出门,也没来客,有时嫌盛装繁复,只穿个齐胸襦裙,头上别说配饰,发髻都不怎么盘。
如此素净,被认作是婢女便罢了。
但这个朱愈眼底的腌臜实在惹人不快,姜稚早已不是不经世事的少女,如今又身在宴王府,她算不上害怕,只是十分厌恶,也毫不掩饰嫌弃的神色,站得远远的。
“大人请自重,这里是宴王府,是王爷的府邸。”
朱愈闻言冷哼一声,似是不屑:“那又如何,我身有军职,也是王爷手下的重臣,一个以色侍人的婢女而已,在这跟我装什么清高。”
他平日最喜欢以军阶压人,用手中的权力去使唤底下的人。而军饷也发得不算少,他便拿去赏这个歌姬,那个舞姬,哪个不是上赶着伺候他。
姜稚别说不想搭理正眼也没给,紧皱眉头:“烦请让开!”
先前还行了礼,如今看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朱愈也没胆子在宴王府逼人就范,又见她性情刚烈,不似唯唯诺诺的那些婢女,便更加来了兴致,威逼不成,打算开始利诱。
“我看你像一等奴婢,你可知你现在一个月的月钱,还抵不上我每月的饮酒食肉钱,不如你从今往后就跟了我,我在京郊有座不大不小的老宅子,虽远比不上宴王府,但你日后也不必再看人眼色了。”
姜稚气笑出声冷冷盯着朱愈:“怎么,大人是想娶我为妻?”
朱愈愣了下,面色为难起来:“我出生商贾人家,娶婢女为正妻,家中长辈断然不会同意,但我可以跟你保证,你即便为妾,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姜稚不由自主想起了陆喻州,男子总是如此,轻许诺言,实则满口虚情假意,到头来都做不得数。
这般想来,谢宴辞对她出口的承诺,却是从来都没有食言过的。
“荒唐。”姜稚回神,收起唇边的冷笑,绕开朱愈几步走向门外:“王爷就要回了,大人若再咄咄逼人只怕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