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云不语,看来这人应该知道或认识伟健,虽然一句没提,却把人贬的一塌糊涂。生意对手?左边都是国营企业,国营酒店?国营百货?她不动声色,微笑望着来人,实际心里有点打鼓,但伟健的方向正好被那人挡住,没法看到他脸色,也没法推断他和这个人的关系。觉得还是听听他再说什么,不过看这打上门来的架势,估计退让和认怂也只会引来他变本加厉的嘲笑。她笑得更深,像在等他接着说,那李某便接着说下去:
“我刚刚听你说吟诗助兴,看来也会背些诗词了,不知道小女同志听没听过苏轼那首着名的《水调歌头》?李某最喜欢里面那句‘我欲乘风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而他的另一首《卜算子》与这一首呼映成趣:‘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身傲骨,直教人拍案叫绝。”
李某微笑着摇着头,好像在潜意识里演习一下那拍案叫绝的感受:
“小女同志懂什么叫寒枝吗?寒枝,高枝也,它是宁肯沙洲寂寞,也不去跳高枝。当然,不是什么高枝,它就更不跳了。”
冰云越发清浅地微笑,一派不懂高寒的无邪模样:“小女子寡陋,不知您是——”
“啊,我来介绍一下,”刚才推椅子让冰云坐的人又站起来:“这位是市机电设备厂的李国廷书记,清水区政协委员。”
“您好李书记。”她点头致意,满面虔诚:“我叫刘冰云,您一定更喜欢我称呼您李委员吧。”她乖巧温良地笑着:“李委员文学修养深厚,令人钦佩,失敬了。”哦嗬,竟然不是对手。就只因为儿子结婚时掉面子了,这会儿找上门来?那面子可能掉的不小。嗬,那儿子是个‘衙内’吧!国营企业书记?思想政治报告作多了,水仙花不开,专业装蒜呢。她一肚子腹诽,根本没想过半路杀出这么一只良禽。
“客气。”李委员笑了,看着他的茶杯。
“我不知我竟和李委员的公子有同日之喜,在这先祝福他。”她心平气静地温雅浅笑,声音低缓轻柔:“冰云才疏学浅,陋室寒门,蒙外子错眼垂青,千里姻缘,实乃天做之合,委员您与其佩服小女子无才无德的骁勇,不如敬畏月老一根红线,垂怜苍生。”她谦恭而认真地望着那个人:“李委员刚刚说的两首词,冰云读书未求甚解,不知道委员为何而拍案?是为那只鸿,还是为东坡借物言志的写作技巧?”
李国廷厂长哈哈大笑起来,朗朗的笑声笑得非常的喜悦和高兴,冰云直要怀疑他有多少年没有这么高兴地笑过了。“李某只钦佩东坡人品。”他继续高声笑着,直有要这笑声绕梁三日之势。
“足见委员与东坡一样人品高贵。”冰云轻声道,笑意温良。
“过奖。”那人继续哈哈大笑,杯子里的水都差点没洒出来。冰云也笑了:
“我虽对此词研习不深,但对东坡的生平却略知一二,深觉他唱此高调,难免有些标榜之嫌。”
李委员不笑了,一秒收了脸,
“东坡先生才华横溢,无人能出其右,女同志觉得他需要标榜吗?”
“嗯,我不觉得宋朝瑰丽繁荣的文化只有东坡先生一枝独秀。宋词的灿烂古今无匹,也非他一人之功。苏先生的确才华横溢,但据我所知,他一生都并未退隐,数次被贬,官场沉浮,却仍然几度跳上高枝。他借物言志,却忽略了在大自然面前,一切动物的生命都是赤裸裸的,它们远没有他那样巧于修饰。”她淡淡地微笑着,声音平静柔和,一如自然界中一切生老病死、掠夺捕食都在绿树红花中演绎得风轻云淡一样:“鸿栖于沙洲,并不是因为它有志有节,而是因为那里有鱼。还有天鹅,白鹤,苍鹭,这些都是极美的生命,至少诗人们一直都在这么说,它们也都是必须要栖于水边才能活得滋润的,哪怕那里寂寞。而苍鹰就不行,它是必须居于悬崖之上的,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更利于捕食。这大概就是择境而生,合域而成吧。至于它们都在想什么,人类是无法知道的。人类只知道‘寂寞沙洲冷’和‘扶摇直上九万里’。可惜那永远都只能代表人类一厢情愿的思想,和永远也达不到九万里的短浅目光。人类永远也无法弄明白它们,那是一种种类上的隔阂,你说呢,李委员?”
整个会场一片寂静。
那位李委员神情有些尴尬,“夫人还真是好口才,诡言善辩。”他辞拙也不忘嘲讽道。
冰云解颐而笑:“委员如此称呼,令冰云惶恐。我和外子是同一类人,沼泽生存,但求肥鱼美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无意再奢世名。说起当年外子的排场,那实是一个男人的气盛,用仪式把自己心中的幸福与喜悦宣染成了一场盛大狂欢,倒不想引旁人侧目。不想却劳委员记挂经年。令郎是借父母之资完成自己的成人礼,外子是以自己之力向父母交一份成人答卷,这原不可同日而语。”
春生好像听不懂那个人在说什么,从她站起来挡住他,他一贯的思路便被打散了,那些话只是从他的耳朵里流过去,水一样抓之不住:“鸿栖于沙洲,并不是因为它有志有节,而是因为那里有鱼……”“令郎是借父母之资完成自己的成人礼,外子是以自己之力向父母交一份成人答卷,这原不可同日而语。”他看着她嘴角浅浅的笑,那笑笑在骨子里,用骨子里的骄傲从容回敬着一切奚笑,调侃着做作的虚假,逐猎着不知深浅的自以为是……
“委员上山下乡插过队吗?”
“没有,咱们工人阶级的岗位就是在工厂,在机器前面……”
“那委员真是游刃于任何时代的长青树了。外子赤子之心,不到十六岁去东北插队,十一年青春全部献给党之后,狗崽子的他进不了工厂,当不了工人、干部,站不到机器前面,只能去街上投珠引砂卖茶叶蛋。身长七尺的他,没有怨天尤人,他感谢十一届三中全会党的好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也深深感谢我们的政府,今天能以开放礼遇的心胸,邀请他以私营企业代表的身份光荣地坐在这里。所有的他们,所有的那些自立自强、以卖茶叶蛋、卖钮扣起家的经营者们,或者还正在卖着茶叶蛋、钮扣鞋垫的小商贩,他们没有向国家伸手,没有给社会添乱,他们只是沐浴着改革开放春风的小草,不争奇,不斗艳,安水土,固家园,就算被人认作卑微,也不言不语,只默默用自己还一片绿色给河山。‘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不知当年近半百的居不易先生借着同情琵琶女哭哭啼啼地哀叹贬黜谪居没有好听的丝竹只有满耳杜鹃滴血牢骚满腹取酒独倾时,可还记得他十六岁时‘离离原上草’的初心?廉颇老矣!尚能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