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老了,还吃得动饭吗?冯春生差一点没笑出来。廉颇老矣,是这么用的吗?
和他不一样的是,右边开始鼓掌,持续的、雷鸣般的掌声,坐在他旁边一直要去安狗尾巴的人竟眼圈发红,漾出泪来。他悄悄转头,才发现很多人都很动情,包括赵老板。可能,不管今天有如何的荣光坐在这里,他们都曾有着相似的、最艰难的创业路。都曾如同卑微的野草一样,被践踏被铲除又顽强地复活过。
现场的乐曲不知何时变成了《春江花月夜》,他看她再不理那位李厂长,转向路先生,和气地笑了:“我和先生的话还没说完。”
那位路先生站起来,不再一脸的不情愿,却也好有一点尴尬和无措。
“路工程师才华横溢,我由衷钦佩,刚才第一个鼓掌的就是我。”他看她甚是谦和地笑了,好似在安慰他的无措,旋即又转向李委员,看了一眼左边,沉声道:“但我更加感佩各位对于古老艺术的继承和发扬,因为我刚刚才知道,我们大家不仅爱长诗,也爱名曲。”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她则脸上现着清淡的笑再次转向路先生:“路工程师喜欢这首曲子吗?”
“啊?哪个、呃,当然——”突然被拉着当了配角的人一路错愕。
“是啊,着名琵琶曲,《春江花月夜》。”旁边有人接道,提醒之意再明显不过。
“我们的文化再不珍惜……”
“要不你唱首歌回去吧——”
“……咱可没谁瞧不起个体户。但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唯钱是图……”
“可不是,就是要多多倡导精神文明……”
旁边的人开始乱哄哄地说起来。
“在我们精神文明的家园里,还有另外一首琵琶曲同样着名,路工也喜欢吗?”那个人的声调始终温和柔婉,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仿佛周围的乱哄哄根本与她无关,没有任何人、任何声音能坏了她的节奏。
“您是指——”
“当然是《十面埋伏》。”那个一直温婉微笑着的人语气突然柔中见刚:“我想不会再有第二首能与这一首媲美了。”
刚才乱哄哄说话的声音小了下去。
“《十面埋伏》,金戈铁马,路先生,您喜欢吗?”
“……”
“各位喜欢吗?”他听她话头儿微顿,语调平了下去,如同流水,遇到巨石,掀起一个浪花,瞬间便又恢复了一贯的轻柔流淌:“这首《春江花月夜》,江海明月,渔歌唱晚,非常之优美与和谐,更因有一首与它同名的长诗与之交相辉映,才使得它更加引人入胜,光彩夺目。诗因有乐而轻灵剔透,乐因有诗而锦上添花,两方相得益彰,才使两者皆成千古绝唱。”
会场一下子静下来,静得出奇,他看她躬身请路先生坐:“我和先生一见如故,今天能够结识各位才俊更觉三生有幸,下面我就诗乐结合,送给各位,以祝雅兴。”
他看她走上台,请服务人员重放那首《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春生望着台上朗朗咏诵的人,有些呆呆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脑子里空空的。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咏得很慢,一句一步和着那乐曲,句句踏上那乐曲的旋律,与那曲子交融在一起。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他望着那个人,听着那个声音,那声音清澈流畅,和婉的普通话夹在那铮铮乐曲里,只让人觉得珠流玉盘,行云流水一般。以往他在广播中电视里也听过这首配乐诗朗诵,美则美矣,却每每总觉得音、乐胜情,播音员优美的声音,抑扬顿挫的技巧,乐曲绝美的旋律,动人的和声,各自空灵,各自精彩,总是无情。
不似此刻,春江万里,不只美丽,壮阔里挟裹着一丝淡淡的清愁与苍桑,还有相思,怀念,伤感,孤独……缠绵悱恻的情怀,欲说还休的落寞,将琵琶空灵孤傲的音质点染出一种柔婉却固执的温和,温和的思,温和的伤,温和的寂寞,温和的幽怨,不渲染,不张扬,却直抵心腑。
搞不清状况的不只冯春生,伟健也一样。只不过他是已经习惯了妖精的诡变,那根本就是没法预测的下一秒。好像出啥乱子也都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中。
至于冰云自己,她也有点搞不懂她怎么会干了这样一件大事,可能她站在他身边骄傲的时候受不得别人踩他?没在身边她不管,在身边,不行。泼妇骂街不会,阴阳怪气谁怕谁啊。直到她把诗朗诵完了,音乐停了,她才好像恍然发现自己站在舞台的中央,干了一件她从没想过的、天大的事。她一紧张,把舞台的台阶在哪一边都忘了,而且,她好像转向了!
那种巨大的晕眩感和异空感,让她茫然无措。灯光还没亮,她左右看看,仍然不记得台阶在哪边,下意识紧张地往台下找伟健坐的地方,那个人便拿着饮料瓶随意地往右边一举,她长舒了一口气。幸好主持人也很有善意,很快走过来引导她。
“对不起,若不是您帮我找台阶,我简直下不去了!”她低声一面自嘲,一面道歉道。
“不,是您给我搭了个好台阶,不然我简直主持不下去了。”那个人也低声道,笑了:“去年也是我主持的。”两人眼神一碰,她就也笑了。
从不高的几级台阶上下来,伟健已过来接她,大概是为了活跃和衔接晚会的整体气氛,主持人拦住他,看一眼他胸前红花上名字:“周伟健同志,您是优秀私营企业的代表,请评论一下刚才的节目吧。”
“谢谢您把内子还给我。”那人是一贯的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接过她的手:“她站在那上面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仙女呢。不过瞧她慌张得连台阶都找不到的样子,我能确定,就是她。”一会场的人烘堂大笑。
她被他牵着手领回座位,虽然极力装着一脸的好看微笑,实际心里窘的要命,暗暗准备好厚脸皮准备接应他歪着嘴巴的嘲弄或者拿着眼神调侃,可那人根本都没看她,一直到晚会结束,都在悠闲地喝饮料吃瓜子看节目,只是桌子下边握着她的手,直到它不再冰凉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