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健能清晰地记得‘五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当她被那个委员一再挤对的时候,他已经站起来,准备去解救这个意气用事的小女人,起码去把她领回来。不管是商人还是高枝,他不能让他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这种混蛋的窝囊气才是正格。跳高枝怎么啦,关他屁事!
他站起来,春生伸手拉住了他:“再等等,大哥。”
他看他:什么意思?!不得不说,那一刻他是有些小人之心的:这种时候还不救场,是故意要等着她受欺侮看笑话吗。
“她还没慌,你要过去就输了。”
他听到,觉得在军师眼里,输赢最重要,但在他看来,不让他的女人受辱同样重要。
伸手推开了他的手,他觉得春生可能不懂啥叫夫妻,不懂那是种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组合,没法放在天平上衡量。
“再等一分钟,哥。”那个人拉着他,眼睛盯着说话的两个人,坚持地把他拉坐下:“她不安你再去,也不迟。你现在过去会坏了她的节奏。”
一分钟,他觉得这就是当事者和旁观者的冲动与理性。他借机和旁边的人换了位置,坐在了走道最边上,等着随时起身去把那聒噪老东西怼一边去,跳高枝?谢谢你这么夸我,不像有的人家,娶个儿媳妇还得让人下嫁。他管他们是不是下嫁,制高点谁抢了算谁的,就凭你这小肚鸡肠哗众取宠的劲儿,谁上你家都是下嫁!道德这玩意,有你能绑,没有你还绑啥。脸吗,我要就有,不要你也踩不着。他肚子里准备了一堆和老东西干架的歪歪理,眼睛仔仔细细地向她看过去,的确没有不安,云淡风轻,一脸无邪模样——不!这可不是无邪,她一现出这种纯挚模样就是要使坏了。她根本不可能像她表现的那么敦厚温良,那就是一只装着天鹅模样伺机等人类上当的狐狸,等人类上当以后她再甩着尾巴做出无辜的狐狸模样理所当然地嘲笑人类。他不禁就扯着嘴角笑了,一旦看到她摇晃的狐狸尾巴,他的心就一下放进肚子里了,天鹅?人类会一头栽进水里的!
果真,一步一个陷阱,直到自寻死路的人类掉进自己的陷阱,她还得站在陷阱边上抛个无辜的笑脸。
而且一面挖阱,一面还能替他脸上贴金,他铺张的婚礼排场是一张给父母的答卷。投机倒把是自立自强。连不得不下乡插队都是赤子之心!他不禁就挺直了腰板。身长七尺当街卖茶叶蛋?他当他是关云长呐!没怨天尤人,没向国家伸手,他怨老天听得见吗?伸手谁给他呀!感激政府?他谁也不感激。他感谢那个在红线边上一路蹦跶的自己!他要想衣食住行得更好,只能靠自己多赚钱,政府不会给他一分一厘。不过他倒很愿意配合她装一下楷模的样子,就像她装成天鹅的样子一样。
他喜欢她装成天鹅的样子,不,他喜欢看她装模作样!如果一只狐狸能装成天鹅的模样并且让人类相信,那他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喜欢狐狸呢!他不想问她怎么能把天鹅装得那么好,就如同他不能问一只狐狸为什么狡猾一样。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答案不是问出来的,而是自己找出来的,而找答案的过程才是最有趣的。
狐狸曾在“谈一下午恋爱”的时候说:这只是我们人生里一次偶然的邂逅,和现实生活不会有交集。现下他知道:人生的邂逅很多时候不是人与人,而是心与心。
她和春生的关系好像也因“五·一”的“偶然邂逅”有了改善。
吃饭那天的道歉就是对她,他和她都心照不宣。春生这种人,骄傲、认真,对于他不喜欢的人和事,他一般都是懒得搭理,他讨厌你的时候是认真的,认错的时候也认真。只是,讨厌既从未宣之于口,道歉也就无从说起。那天一个似非而是的歉意虽然不能一下子掀过三年的隔阂,但春生的改变显而易见。
以前大家来家里玩,她会有很多游戏的点子,那些游戏古灵精怪,有一些是和电视上学的,有一些则是根据最新的小品或者电视剧延伸出来的,很是有趣,阿治和杨跃进是这种游戏的最热心参与者,每次都闹得一塌糊涂,但春生从不参与。他参与的游戏仅限于猜谜语、猜名词、词语接龙,击鼓传花永远做鼓手。所以当春生第一次参加真人道具游戏,一动不动地蹲在阿治旁边,变身成粮店的一摞秤砣时,大家都差一点没笑破肚子。
“你这秤砣比秤都大!”杨跃进道:“你应该和他换换,老五当秤,肯定是短斤少两买进小卖出大的贼秤。你当秤才是公平秤,伸一只手是杆秤,伸两只手是天平,盘腿坐下是磅秤。他蹲你旁边也不是秤砣,他就是那个贼心不死的奸商!”
游戏的设计者给这解说逗得哈哈大笑,拉着杨跃进的女儿跑过去,叠身伏在阿治旁边的地上,大声问:现在你们猜我是什么?
跃进猜:奸商装钱的皮包。
他猜:奸商的黑账本。
秤砣猜:卖完粮被叠起来的麻袋。
地上的人直起身来,先瞪他一眼:你家奸商的黑账本放明面上啊!再斜一眼杨跃进:你见过哪个奸商把装钱的皮包放地上了?
“我哥就那样。”杨跃进道,一口的言之凿凿。
“那我身上背的这个是什么?”那人指着他女儿。
“那不是皮包上的小夹层吗!正好藏黑账本。”一屋子人大笑,他不得不佩服杨跃进的伶牙俐齿,狡口诡辩的。他觉得这游戏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本人在开始时角色设定的另类,以及过后巧舌如簧的解说。
“你到底是什么?”他问,“两条胳膊还一前一后的?”
“你先说你的,”地上的人看着他:“你不是猜黑账本吗,那这两条胳膊是啥?”
“别在账本上的钢笔。”他说。
“那是皮包的背带。”杨跃进说。
“哈哈,不对!这个,”那个人伸了伸前面的胳膊:“是绑麻袋口的绳子。你没看到它是弯着的吗。”又抬了抬屁股上的巴掌:“这个,是破麻袋上的补丁!”这个出其不意的设定简直让人无法想象,连蹲在一旁的“秤砣”都抿着嘴笑了。
其实他早发现她思路诡异,有天生的幽默感,独特而诙谐的语言常常让人忍俊不禁。比如:对于她不喜欢吃的、却是昔日的皇家贡品——银丝糕,她说“简直就像上世纪的棕毛床垫一样难吃!”
就好像她吃过上世纪的棕毛床垫似的!
而对于她自制的荷花羹,她则说:
“好吃得像仙女的胭脂!”
他就不懂了:难道仙女的胭脂是用来吃的吗?!
说她坐在挂满“金黄果子”的橘树下,就像“贪财的富翁靠在他的金山上一样舒服!”
他撇撇嘴,总算知道那是多舒服了!
总之,他就觉得:她在所有外人面前所表现的那种文文静静、进退得体的样子,都是在装腔作势、装模作样。尤其看着她和毛毛在橘园里疯跑、大笑,就更觉得那就是一只冬眠醒来的小熊崽,一眼看到春天,便满世界的撒欢,连吃奶都忘了!
至于春生,当一个玉冠白衣的谦谦君子都愿意蹲下扮一只秤砣了,这该算最有诚意的融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