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老大人们都在愣神的时候,一旁的王翺却率先明白了过来,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可以将御史奏事,分为明奏和密奏两种。”
“明奏便如臣所说,不得擅自议论未下朝议之政,谏诤君上,需有上官同奏,如此,可限制科道官员随意滥用谏诤之权,扰动朝议。”
“除此之外,可另许科道密奏之权,密奏专加钤记,不送通政司,直送内阁,经票拟后直送宫中,不向外界泄露内容。”
“和明奏不同,密奏内容,御史可议论朝政,直谏君上,禀报地方状况,弹劾朝臣,若查有实据,则以密奏下朝议,尽行处置,若有错漏,因其密奏,亦不会扰动朝议。”
“如此一来,诸御史顾虑尽去,自能澄明风气。”
六科十三道,人数众多,主要就多在十三道御史,满额定制的御史,甚至能超过百位。
这些人集中在京师的,其实并不算多,大多数都在地方巡视。
但是显而易见的是,虽然说是到地方去巡查,但是,若是在地方查出问题来,一则会招惹地方官,容易受到报复打压,二则名声收获也不够大。
巡查地方,查出问题来,也是本职,最多考评的时候上个台阶,但是,想要积攒士林当中的声名,却需要很长的时间,相对而言,有风闻奏事的传统在,谏诤君上,明显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原因就是,身为科道官员,说白了,靠的就是弹劾别人。
但是,这种事情需要碰运气,有些时候,巡查的地方就是管理很好,没什么大事,上奏也没的说,再说了,官场上盘根错节,地方有实权的官员们,跟京中的大佬们,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遇到大事弹劾的话,很容易遇到官官相护的情况,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一来,就算是为了完成业绩,科道官员们,也喜欢在朝廷大事,天家小事上发表自己的看法。
了解不了解不管,对朝廷有用没有用另说,总之,先把奏本递上去再说,这种奏本,安全性高(指不会得罪别的大臣),又能积攒名望(指关心社稷,心系朝廷),而且,还能落得个直谏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如果要是换成了密奏,就不一样了。
首先,既然是密奏,那么说明,除非内阁和皇帝主动公布出来,其他人不会知道内容是什么。
既然如此,那么那些想要借口谏诤君上,邀名买直之辈,自然也就失去了上奏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层保密措施,上奏之前,御史们不用担心,自己的奏本被拦截,或者被地方官提前知晓,然后暗中使绊子,自然能放开上奏。
从这个角度而言,王翺的这个主意,的确算是两全其美。
但是……
“密奏之制,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是,既是密奏,为何要先送内阁,直送宫中,岂不更好?”
王翺的话音落下,一旁的王文皱着眉头,便提出了质疑。
所以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刚刚两位王老大人,还在联手挤兑陈镒,现如今,听到王翺夹带私货,暗搓搓的扩大内阁的职权,王文立刻就反戈相向。
与之相对的,还有陈镒,也紧跟着摇头,道。
“天官大人所言有理,首辅所言,固然能够打消御史们的顾虑,但是,首辅可曾考虑过,御史们之所以只能明奏,是因为他们手掌监察百司之权,同样要受百司监察。”
“若予其密奏之权,那么,必然有宵小之辈,借此机会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虽不会扰动朝议,但是,却易蛊惑君上。”
“而且,群臣不知谏奏内容,必会引得人人自危,如何一心用事?”
于是,顷刻之间,这殿中从王翺和王文联手对付陈镒,变成了王文和陈镒联手对付王翺。
不过,仔细听下来就会发现,王文和陈镒虽然都在反对王翺,但是,观点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王文只是不满于,王翺将密奏包揽在内阁手中,因为如此一来,内阁的职权必然会扩张。
在朝廷当中,掌握的信息多少,向来是做出判断是否精准的很大依据。
能够走到他们这等地位的人,自然更能意识到这一点。
内阁因为有票拟权,所以,在获取消息上,本就比其他的大臣更具备优势。
如果说,密奏只送内阁,那么,就如陈镒所说,对于御史们到底上奏了些什么,他们这些人都两眼一抹黑,反倒是内阁知道的清清楚楚,那怎么能行?
说白了,王文觉得密奏可行,但是,交给内阁不可行,陈镒就更进一步,直接否定了密奏的作用。
面对着两个人的质疑,王翺倒是平静以对,对着上首的皇帝拱了拱手,道。
“陛下,天官和总宪的顾虑皆有道理。”
“如总宪所言,密奏制度,必然会有宵小之辈搬弄是非,凭空诬陷,但是,以如今科道的风气,难道没有密奏,这种状况就没有了吗?”
说着话,王翺转过身看着陈镒等人,斩钉截铁道。
“出现这种状况的最大缘由,是科道有风闻奏事之权!”
“所以,是不是密奏,科道官员都会捕风捉影!”
闻听此言,陈镒眉头一皱,就要开口反驳。
王翺这分明是在强词夺理。
的确,搬弄是非,捕风捉影,是风闻奏事的副作用。
但是,他也并不是想说现如今的科道干干净净,而是意在强调,朝臣对科道的反监督作用。
清流科道的共同特点,就是重名!
这种风气之所以形成,就是为了避免科道官员随意攀诬,如果换了密奏,那么,朝臣不知道谏奏内容,自然,这种制衡的作用也会消失。
现如今固然有铤而走险之辈,但是,大多数的人,无论是自身清正,还是碍于声名,总会有所收敛。
可是,这种制衡作用一旦消失,那么,可以想见的是,这种搬弄是非的事,一定会层出不穷。
现如今,王翺就是在故意混淆这两个概念。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反驳,王翺就继续道。
“当然,风闻奏事是为了畅通言路,总宪的意思,本官也明白。”
“正因于此,本官才说,奏疏不能直送宫中,而要送内阁票拟后再送宫中。”
“陛下英明睿智,纵然有宵小之辈搬弄是非,亦能洞察其心,但是,后世之君未必有陛下如此圣明烛照。”
“内阁所设,便是为了以备咨询之用,密奏送至内阁,必有阁臣票拟,协助陛下,辨明忠奸是非。”
“如此,既可以起到保密的作用,又可以避免陛下被蒙蔽蛊惑,岂非两全?”
啊这……
王文愣了愣,他却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还能这么说。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虽然说有些时候窗户纸戳破之前,可能会有考虑不到的地方,但是,王翺一挑明了之后,大家对密奏制度,也都大致有了自己的认知。
其实,也没什么好揣测的,眼前就有一个模板摆着呢。
锦衣卫!
说白了,这种密奏制度,并非王翺独创,而是早就有了,一直以来,朝廷的监察体系都不止一套。
六科十三道是规模最大的体系,但是除此之外,还有锦衣卫和东厂,尽管职权当中没有写明有监察之权,所以时常被人忽略。
但是,这两个机构,却实实在在的承担着监察的职责。
六科十三道的规模大,监察的内容也更加广泛,从纠察官邪风纪,到渎职枉法,上到六部,下到地方府衙,县衙,皆在监察范围之内。
相对而言,锦衣卫和东厂的规模小,监察的内容也相对单一,锦衣卫主要负责侦缉巡查,但是实际上,主要用于监察京城中的官员,是否有谋反,结党等大罪。
当然,一般情况下,这种情况很少,所以现在,锦衣卫更多的用于侦缉刑案,逮捕大臣,暴力机构的属性更加明显。
至于东厂,在如今这位舒良公公的带领下,势力越发壮大,虽然不涉朝局,但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论市井消息,京城舆论的动向,没有人比东厂更加拿手。
不过,东厂毕竟是内宦管理,所以和朝廷不能算是一套体系,暂且不提,单说锦衣卫,向来直属于皇帝,锦衣卫搜集到的消息,上呈的奏疏,向来不经任何衙门,密奏皇帝。
这是惯例,打从洪武时期,就是如此了,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
现如今,只不过是把这一套,应用到了外朝的科道身上而已。
当然,科道官员和锦衣卫,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从本质上而言,锦衣卫对皇帝负责,但是科道官员,是对江山社稷负责。
所以,锦衣卫对皇帝的旨意唯命是从,但是,科道官员除了监察权之外,还保留有对皇帝的谏诤权。
这就导致了,密奏制度如果用在科道的身上,必然要加以改进,一是入陈镒所说,防止有宵小之辈搬弄是非,蛊惑圣听,二是……
这一点不太好说出来,但是,在场的大臣却都有共同的默契,那就是,不能让科道完全变成锦衣卫的翻版,不然的话,失去了科道的制约,皇权极度膨胀之下,很容易会将大明再度引上歧途。
太上皇就是很好的例子,当今陛下固然圣明,但是,他们更要考虑以后,从这个角度而言,引入内阁参与,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如王翺所说,内阁的职能本身,就是参赞机务,以备咨询,所以,预闻政务是理所应当的。
而且,内阁设在宫中,和外朝衙门不同,人员简单,尤其是现在,内阁和翰林院切割之后,二者不会相互兼职,所以,内阁也甚少和其他衙门有所往来,保密性也相对较强。
这么看来……
卧槽?!
王文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被说服了呢?!
再看王翺那副宠辱不惊的劲儿,王老大人忍不住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与此同时,陈镒也沉吟着,没有再开口说话。
见此状况,朱祁钰总算是开了口,道。
“朕倒是觉得,首辅所言,是个不错的办法!”
他这个天子说话,和王翺的份量自然不同,话音落下,朱祁钰便见得陈镒脸色仍有担忧,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不过,他却抬了抬手,止住了对方的话头,道。
“朕知道,诸卿对此还有疑虑,但是,如今说什么都是纸上谈兵,总宪担心的,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会,即便是发生了,是在朝廷能够承受的范围内,还是在朝廷不能承受的范围内,也未可知。”
“诸卿皆是为国家计,这一点,朕明白,但是,朕总觉得,该尝试的还是要尝试一下的,朝廷现在还没有到,连这点改变都折腾不起的地步。”
“这样吧,就先按首辅说的办,自今日起,未涉科道官员执掌之地朝事,非下廷议,科道官员不得妄议明奏,宗亲之事由当地官员及巡道御史覆奏,涉天家事务,都给事中及佥都御史以下,不得独奏,需有上官同奏,如上官不许,方可独奏。”
“另赐科道官员钤记一枚,由礼部铸造,镌刻姓名及密奏字样,凡加盖此钤记者,任何衙门,官员不得擅自拆封,通政司仅录上奏官员姓名及到京日期,不再存留副本,直送内阁后,由内阁大臣亲自拆封,票拟后原本送入宫中,不得另行抄录,未得圣旨,不得向其他官员泄露奏疏内容。”
这番话说下来,其他的大臣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低头领命,道。
“臣等遵旨!”
“嗯……”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不过,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桩事。”
“今日朕召诸卿议事,还是为了整顿官场风气,刚刚已经说了,科道是澄清朝廷风气之本,所以,科道补缺须得抓紧。”
“科道人员不足,自然监察百司各道有心无力,这是吏部之事,须得天官多多费心。”
打了巴掌,自然也要给甜枣。
或者说,刚刚的这些措施,其实并不能完全算是巴掌,这些措施除了具备限制科道的谏诤权这个作用之外,实质上还扩大了科道的监察权,让他们拥有了原本只有朝廷重臣才能拥有的直奏权。
尽管是不完整版的,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在风闻奏事的加持下,这种密奏制度,必然会使得言官们对地方的震慑力大幅度加强。
毕竟,原先的时候被弹劾了还能知道风声,但是现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参上一本。
从这个角度而言,科道的权力肯定是加强了的。
当然,这毕竟是限制了科道们的谏诤权换来的,所以,必要的安抚还是要的,事实上,这也是在场大臣们有所预料的是。
言官对天家的过分关注,是天子一直不愿意重用科道的原因,如今,这个问题被基本解决,那么,为了整顿官场风气,科道势力崛起,是必然的事。
而这第一步,自然是要有足够充足的人手和力量!
不得不说,王文在对待天子的圣旨的时候,还是足够恭谨服从的,不论心中如何作想,但是,他领旨的速度却很快。
“臣遵旨。”
拱手领命后,王天官很快做出了反应,沉吟片刻,他又开口道。
“陛下,如今科道虽有缺额,但并不严重,此次铨选,需要补足多少人,该以何标准补足,请陛下明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