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到底,如今的天子,虽然登基不过两年多,但是,早已经不是当初在朝中毫无根基威望的郕王。
这等事情,天子心意若定,他们这些大臣想要阻止,难度颇大。
虽然天子说的是该尝试的要尝试,但是,这也就是给面子的说法,再纠缠下去,就是自己给自己没脸了。
不过所幸的是,众臣虽然对密奏制度有着种种忧虑,但是,就像天子所说的,朝廷暂时还折腾的起。
唯一有些不满的,大概就是内阁攫取了开拆密奏的资格。
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内阁的特殊性质,决定了只有它能承担这个职能。
而且,如果不交给内阁的话,那么,就只能是直送宫中,那样的话,保密性倒是达到了最佳,但是,害处却也不小。
所以目前来看,这应该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当然,如果换了其他的衙门,作为长官的陈镒,一定会竭力争取。
但是,科道衙门,在外朝属于极特殊的衙门。
朝廷畅通言路,所以,科道官员的独立性极强。
对于科道官员来说,从来没有什么越级上奏的概念,因此,哪怕没有密奏制度,陈镒也不可能干涉这些科道官员们的奏本内容。
甚至于,对于明奏制度施加的限制,更多的反而加强了佥都御史以上的官员,对于科道的控制力,这算是一件好事。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对于内阁能够率先预闻这些密奏内容,在场的一众大臣还是有些眼红,虽然明面上不说什么,可暗地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该想个什么法子,至少,不能让内阁借此机会有独大之势。
因此,虽然随着王文的一番话,话题已经转到了如何增补科道官员上,但是,底下一帮大臣的思绪,却还没有走出来。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自然是将底下大臣的神色尽收眼底。
应该说,对于这些大臣们的担忧,他很清楚,但是,还是那句话,眼下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有些是为了堵这些大臣的口,但是,大多数却也都是实话。
密奏制度,在此前虽有先例,但是,却仅仅是用于锦衣卫和东厂当中,终明一朝,都没有大规模的使用起来,只是在明后期,好吧,主要是指嘉靖那个聪明孩子,用来控制朝堂所用。
大礼议后,为了进一步控制朝堂,嘉靖捡起了仁宗朝曾经使用过的“银印密疏”制度。
这种制度,在仁宗朝时,是仁宗皇帝为了感激扶助他登基的太子府老臣,而专门赐下的特权,更多的是为彰显身份,表明圣宠,真正使用的,却并不多。
但是,嘉靖将这一套重新利用起来,并且进一步完善,就纯纯是为了加强对朝臣的控制了。
当时,嘉靖先是赐予了所有阁臣及部分亲信大臣专门铸造的银印,准其以此印秘密禀奏,并且特意嘱咐所有持印的大臣,此为密谕,不可泄露,甚至于,嘉靖还特意规定了一套密奏的格式以为规范。
通过这种方式,嘉靖在此后的数十年当中,牢牢的控制着内阁,进而控制了整个朝局,即便是内阁大臣相互之间,也因银印密疏之制,而相互忌惮,愈发奉迎君上。
但是,也仅止于此了,终明一朝,密疏制度除了在锦衣卫和东厂广泛利用之外,在朝堂上最大规模的运用,就是在嘉靖时期,用以制衡各方势力。
所以对于朱祁钰来说,他其实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像这种大规模的授予御史密奏权的制度,在此前从未有过,所以,究竟会取得什么样的效果,朱祁钰虽然有所预料,但是,也不敢完全笃定。
这也是他会将开拆密疏的权力,下放到内阁的原因之一。
虽然说保密性差了一些,但是终归,陈镒等人考虑的也有道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框架先立下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遇到问题,再逐渐改进便是。
当然,这种制度,必然会使得内阁能够获得很多其他朝臣不能获知的消息,隐性权力进一步扩大,有违朱祁钰最初将内阁置于次位的初衷。
不过,一则,密疏和普通的明奏不同,内阁虽有开拆密疏的权力,但是,密疏由内阁大臣启封,票拟后直送宫中,内阁大臣相互之间,不得泄露内容,更不得拿到阁议上去讨论,所以,对内阁内部也有制衡的作用。
二则,朱祁钰之所以对内阁的态度前后矛盾,是顾虑内阁势大后,会有党争之患,为此,他分割了内阁和翰林院的联系,又进一步的打压清流,如今看来,王翺这个首辅,也已经咂摸出了其中的关窍,所以,才有了他今天的表现。
如果说,内阁能够谨守本分,不在胡乱把手伸向清流,那么,这项权力,暂时还是可以交给内阁的。
至于隐患……或许会有阁臣,借此机会拉拢科道。
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那么,朱祁钰正好有机会从内阁收回这项权力,对密奏制度做进一步的改进。
最重要的是,在明奏密奏泾渭分明的情况下,科道的谏诤权被限制,即便是被拉拢了,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动辄裹挟朝议。
至于密奏,这种形式最有利的,其实是朱祁钰这个天子。
明奏递上来,经过通政司,内阁,司礼监等诸多机构,而且,有些还会在早朝上奏禀,基本不可能保密。
这事实上对于朱祁钰来说,也是一种约束。
既然朝野上下都知道有这份奏疏存在,也知道大致的内容,那么,朱祁钰如果不予批复,或者批复的不合某些大臣的心意,很容易在朝堂上引起争论。
但是密奏的形式,最多只有某个内阁大臣知道内容,即便是有人心怀不轨,想向往常一样“谏诤”,朱祁钰完全可以直接丢到一旁,当它完全不存在,密奏制度下,只要朱祁钰不想,那么这奏疏中的内容,实际上就不存在。
所以说,目前这种状况,肯定不是最终的结果,但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至少会维持一段平衡期。
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么剩下的其实就简单了,王文这个吏部尚书,当的向来很是得力,像是上次京察那么大的事,他都办的妥妥当当,自然不可能被眼下这点小事难住。
他之所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请示,说白了,是在给朱祁钰递台阶。
这么久以来的君臣关系,可不止是于谦跟朱祁钰形成了默契,在铨选问题上,老王大人对皇帝的精神领会,只会更胜一筹。
天子前头费了这么长的时间,来给科道上枷锁,那么,必然是早就想好了该如何施恩。
这种状况下,老王大人自然不可能抢这个风头。
于是,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如今科道的确缺乏人手,但是,这是因为,都察院有一半的科道官员,都被派遣到各处负责整饬军屯的事宜。”
“这批人回来之后,都察院的员额应该是超额的,按于少保和金尚书给朕的奏报,军屯之事,年前大抵可以尘埃落定,如此一来,这批人必会回归朝廷。”
“不过,既然要澄清官场之风,科道员额偶有超出,倒也无妨,如此,吏部可从速拟定考课章程,待对此次新晋转调的御史予以考核,合格者留任,不合格者黜落,皆依其功绩,暂且不拘员额。”
好嘛,果然是大手笔!
就像天子所说的,都察院的确缺人,但是,只是暂时缺人而已。
六科十三道,在不算都给事中和左,右给事中的情况下,六科定额四十人,十三道定额一百一十人。
如今在都察院任事的官员,大约有六科给事中三十人,十三道御史六十人。
尤其是御史,少了一小半,自然是严重缺人。
但是,上回借着整饬军屯的东风,陈总宪狠狠的薅了一把羊毛,从吏部手里抢了足足五十名御史,加上都察院原有的三十二名科道官员,一同派到了各地协助清丈田亩。
然而,这五十名御史,当时天子却说的明明白白,是权宜之计,待得整饬军屯结束后,科道当恢复定额。
也就是说,这五十人当中,只能有二十八人留任。
眼瞧着这整饬军屯的进程越来越往前推,陈总宪又高兴又不舍。
高兴的是经过这一年的锻炼下来,这批御史已经逐渐成熟了起来,但是,想到这批人当中有四成都要被刷掉,他就一阵心疼。
如今这下好了,天子金口玉言,不拘员额,这也就意味着,待得整饬军屯结束之后,科道的队伍会进一步壮大。
心中一喜,陈镒正要谢恩,却见天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继续道。
“除此之外,科道官员品级,略作调整!”
“我朝典制,六科有都给事中,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及给事中,从七品,十三道御史,亦正七品。”
“本意为使科道官员相互独立,以小抑大,但是,时移世易,如今科道职责既有调整,品级亦当有所调整。”
“自即日起,定六科都给事中为正六品,左,右给事中为从六品,给事中为正七品,十三道御史,各设掌道御史一人,秩正六品,其余御史品级不变。”
“掌道御史,协助都御史,协理各道事务。”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一众大臣也有些意外。
原本他们以为,天子允许原本的那五十人不拘员额留任,手笔已经够大了,却没想到,接下来还有,而且,施恩更重。
如果说,刚刚的留任之举,是对科道整体势力的扩充的话,那么,对于品级的调整,则是惠及了至少三分之一的科道官员。
在此之前,科道的体系相对而言比较单一,六科十三道,无论是从七品还是正七品,总归都是七品。
而在此之上就直接是佥都御史,秩正四品。
正七品到正四品,中间差着六个台阶,这就意味着,科道官员如果要往上升迁,必然不可能留在监察系统当中,只能往其他地方升,然后等做到五品官员的品级上,才有可能转回都察院。
但是,天子这么一改,六科都给事中和掌道御史,都变成了正六品,虽然说,仍旧和佥都御史差着四个台阶,但是总归算是缩小了难度,可以大大加快科道官员的流转速度。
陈镒的脸上,更是喜色掩饰不住,上前一步,就要开口谢恩。
然而,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天子又一次抬手示意,让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在众人的注视当中,天子沉吟片刻,再度开口,道。
“这是对科道的调整,除了这些之外,朕还有一个想法,想让诸卿参详一下,是否可行。”
啊这……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纷纷竖起了耳朵。
他们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让天子说出来这种话,听着,就不是什么小事。
果不其然,天子继续开口道。
“按惯例,我朝历次科举后,一甲前三名及成绩优异者,会进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此举本意是为了令此辈文华风流之辈,能尽展其才。”
“但是,近年以来,朕时常发现,翰林院中人苦读诗书,长于文章,但对朝廷政事的理解,往往不如在六部观政的新科进士。”
“翰林院向来被视为清流华选,长此以往,是浪费人才也!”
“所以,朕一直在想,该如何让翰林院中官员,能够不止埋头诗文,只懂纸上谈兵,而是可以参与到朝政当中来。”
“如今,既然都察院缺乏人手,那么朕想,不妨让翰林院中,观政三年以上的庶吉士,到都察院试职御史,为期半年,由吏部联合都察院进行考评,如若能够胜任,则实授御史,不能胜任者,转调他途。”
“试职御史,主察官员风纪及贪渎之事,如此一来,都察院便不虞再有人手不足之患。”
“诸卿觉得,此举可妥当否?”
这……
听了天子的这番话,在场的一众大臣,不由面面相觑,紧接着,他们不约而同的,眉头都紧紧的皱了起来,陷入了沉思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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