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歧路歌
    平丘之西，禁军主营。
    守备森严的营垒之外，挤满了逃难的流民。他们大多是冀州百姓，听得长垣城破，只得南投另寻安身之处。
    路过平丘之时，他们看见了皇帝的旗帜。于是有人停下，期望帝国皇帝能够抵挡住异族的兵锋。帝国的百姓大多不识字，但他们认识皇帝的龙旗。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只要待在皇帝的身边，那他们就是安全的。
    流民越聚越多，渐渐地将禁军主营围得水泄不通。
    来自北方的急报如雪花般汇总至这里，几乎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有一个传令兵急匆匆地冲进营帐。
    所有的帝国将领都不会对他们的到来产生任何情绪波动，因为传令兵不会带来任何的好消息。
    长垣失守，世家倒戈，眼下的情况无非是在极差与更差之间轮转。
    肃穆惨白的大军主帐之内，一场五品以上官员的临时会议正在召开。在这次的会议之上，大周朝廷将做出牵扯国运的生死攸关决定：
    是战，还是逃？
    与会者除了北衙禁军十二卫的高级将官之外，还有一众帝国重臣。如平江郡侯萧伏威，阳平郡侯萧扬望，琅琊郡公王彦，陈郡公谢明任，吴兴郡公沈城墉，汝南郡侯周亮仪等等，八姓族长已至其五。
    方遵坐在主位之上，无言闭目。
    “除却本部禁军之外，我们能够调集多少援军？”本次作战的兵马大元帅，龙武大将军，平原王方玄昧沉声喝问。
    “已向天下兵马发出集结号令，但异族来势汹汹，绕过范阳，直扑邺城，所部前锋已抵至常山郡下，离我军主营只余两天路程。如此之短的时间，我朝军队根本无法抵达战场。”五兵尚书裴文义出列说。
    裴文义乃当代河东裴氏族长裴文起之弟。在上原王氏封关自锁之后，裴文起便称病不出，返回河东祖地赋闲。但他的弟弟却依旧留在了长明，并随着方遵一道随军出征。
    除裴文义之外，朝廷之中依旧有为数不少的河东裴氏族人，但没有任何一位上原王氏族人。
    河朔三家对于朝廷的不同态度由此可见一斑。上原王氏坚决对立，河东裴氏两面下注，而范阳卢氏则准备待价而沽。
    “在两天之内能够及时赶到的部队约有三万人，大部分都是冀州南部诸郡的守备部队，战力有待商榷。”裴文义的话说得很是委婉。
    但在场的诸文武官员都是大周重臣，焉能不知地方守备的战力究竟如何？指望他们对付暴民尚可，但若要让他们面对异族骑兵保持冷静，怕是痴心妄想。
    也就是说，若要与异族发生战斗，他们能够依靠兵力的仅有手中的十二万北衙禁军。
    “异族有多少人？”谢明任开口问。
    “此次自东三镇长垣南下的异族由实力仅次于拓跋王族的慕容氏族统领，具体人数无法统计，但据初步估计，应在八万人上下。其中金刚的人数大致有五千。”裴文义道。
    营帐之内一时无言，各人都有各自的心思。
    十二万对八万，看似大周一方占据人数优势，但在异族的强悍战力面前，此等人数优势完全不够看。
    异族八万人全部由骑兵组成。北漠不缺战马，异族士兵甚至能够做到双马换乘，这也是他们能够短短三天从范阳打到常山的主要原因。
    如此之高的机动性，完全能够做到让大周军阵首尾不相顾，以至于顾此失彼。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平丘城附近无险可守，完全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地形，极其有利于金刚重骑的正面冲击。
    当年的七河湾也是一块平原地势。
    在七河湾，由方乾义亲自督战，名将荀英等人统御指挥的大周精锐步骑共四十万结阵应敌，都能被一万的金刚从正面凿穿中军。
    此战之后，大周方面得出结论：以步兵之力和金刚正面硬碰，就是完完全全的找死。
    在场的将领无人敢言临场指挥能力能够胜过神武将军荀英，他们也不敢保证麾下禁军的战力能够强过那支跟着方乾义打遍天下的百战之师。
    低沉而压抑的气氛在大帐内蔓延，已然有人心生退意。
    “陛下。”尚书左丞王彦站了出来。
    他斟酌着开口：“异族猖猛，我等军势未齐，不宜力战，应退守邺城，再图后战。”
    事实上，王彦的想法也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想法。
    周围无险可守，而撤退到邺城那边就安全很多。
    邺城是冀州的州府所在，墙厚粮多，能够支撑一段时间。等到增援部队一到，再伺机与异族决战。
    坦白来讲，这是战术上的最优解决方案。
    “王爱卿。”一直没有说话的方遵悠悠开口，“朕且问你。”
    “冀州的百姓怎么办？”
    王彦一时说不出话。
    异族残暴无匹，南下被他们攻陷的郡城无一例外，皆以屠城处理。
    常山郡、河间郡、中山郡……曾经繁华的冀州北部诸郡已然化作燃着火的废墟，斥候甚至都无法描述他们在那些地方看到的惨状。
    “冀州有户一百六十万，整整一百六十万。”方遵目视王彦，声音沉静，却带着庞然的压力。
    “若朕抛下这一百六十万百姓独自撤退，上原王氏会怎么看朕，世人会怎么看朕，苍天会怎么看朕，朕有何面目面见泉下列祖列宗！”
    方遵几乎是用愤怒的语气说出的这句话。
    群臣鸦雀无声。
    显然，他们也明白当下这就是个死局。
    撤，要背负骂名，上原王氏定然会借此加工生事，大周民心将动摇根基，这绝对是个极其严重的后果。
    而若是不撤……就要正面面对异族的金刚，自己的性命甚至有可能不保。
    方遵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
    “表态吧。同意打的站东面，同意撤的站西面。”
    群臣面面相觑，都站在原地不动。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关头触怒皇帝，但方遵的命令已然下达，他们又不可能不表态。
    最终，王彦、沈城墉和裴文义站到了西面，一同站过去的还有王沈裴三家的官员以及不少的武将。
    而其余人则站到了东面。
    两边的庭臣人数相近，竟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最终决定权还是落在了方遵的手中。
    方遵环视一圈，他看见群臣俯首，无人胆敢与他对视。
    皇帝站起身，沉声说：
    “平原王。”
    “臣在。”方玄昧应声抱拳，
    “部署军队，列阵迎敌。”
    “喏！”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也都明白，皇帝的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圣上英明！”王彦等人拜道。
    不管他们内心有何暗自的盘算，如今肯定是要表现出对皇帝的拥戴来。
    “朕还有一件事要拜托诸位。”
    “两天时间，援军士兵来不及赶到，但六转修士却可以。”
    方遵漠然道。
    “异族势强，我们必须抓住一切有可能的力量。国难当头，还望诸卿同仇敌忾，不吝己族之力，调遣本家供奉前来助战。”
    众位世家族长见状也只得答应下来：“是！”
    “朕累了，都退下吧。”方遵摆摆手。
    群臣走出营帐，陈郡公谢明任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待到所有人都出门之后，他突然被方遵叫住：
    “谢公，留步。”
    “陛下。”谢明任回头作揖。
    “谢公会支持朕的决定，这大大出乎朕的意料。”方遵淡淡说道，“陈郡谢氏一向精于算计，竟也会随朕赌博？”
    谢明任笑道：“为陛下分忧，为天下百姓略献绵薄，是老臣应做之事。”
    方遵沉默地看着他，谢明任的笑容也一直保持。
    许久后，方遵问：
    “王，还是方？”
    “吾家有幽兰，吾从之。”谢明任再拜道。
    方遵微微一怔，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谢公高义。”
    ……
    ……
    明月芦花的通讯空间。
    谢令婉：“现在的情况极其严峻。慕容廆带着八万骑兵攻破长垣东三镇，绕过范阳卢氏镇守的幽州城直向南进军。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方遵带着的十二万中央禁军。”
    萧槿：“长垣为什么会在短短三天之内被攻破？！它真的是被攻破的？”
    谢令婉：“东宁、宣府、昌平三镇镇守投降，东线九万长垣铁卫半数随镇守一同投降，半数抵抗身死。”
    萧槿：“范阳卢氏呢？为什么不派幽州突骑断掉他们的后路？”
    谢令婉：“范阳选择作壁上观。这一切都是上原王氏早就计划好的事情，他们就是要引动异族之力灭掉大周朝廷。”
    ……
    萧槿：“我们必须找到援军……姜姜，那边能调出援军支援冀州吗？”
    陶允姜：“就在刚才我接到消息，天方镇和怀远镇遭受异族的大规模攻击，是赫连和独孤部族的军队，估计人数在十二万人。”
    陶允姜：“这些异族带着某种重型攻城器械，似乎是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威力之大甚至能够击穿城墙。”
    陶允姜：“整個长垣西三镇只有十万军队，固原这里有三万。而爷爷身边只有两万人，他现在就在怀远镇中，他被困住了。抱歉……小槿，我必须先去救爷爷。”
    谢令婉：“陶公的安危重要，怀远亦不容有失，否则将会直接威胁到长明的形势。但……允姜，固原掌控萧关，是西三镇的枢纽，远比怀远更重要。”
    谢令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陶允姜：“……我明白。”
    萧槿：“姜姜……注意安全。”
    陶允姜：“我会的。”
    ……
    萧槿：“西三镇和东三镇同时遇袭，这显然是异族的大规模进攻，那中三镇呢？他们难道就一点事情都没有？”
    谢令婉：“雁门镇受控于上原王氏，定然不是异族的进攻对象。五原云中必须严加防备。我这就派人收集那边的消息，希望方棠能够派出长明守备部队配合行动。”
    谢令婉：“异族的五大家族，拓跋、慕容、独孤、赫连和宇文之中，三部的踪迹已然出现。但宇文和王族拓跋的部队依旧不知道在哪，他们手中应该还有十万左右的部队。”
    萧槿：“这些以后再说，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邺城那边怎么办？”
    萧槿：“方遵是什么意思？他是要打，还是要撤？”
    谢令婉：“不能逃。长垣被破，王氏自锁，一旦撤退，方家的威信将会降到历史上的最低点。方遵不是蠢货，他大概率是要打。即便打了败仗，也不能撤退。”
    萧槿：“他能打过吗？！那可是异族的金刚！这次又没有方哥哥那次的天时地利，平原之上他们要怎么对抗异族！”
    萧槿：“我父亲和二叔都在那里！这方遵想死能不能不要拉上他们！”
    谢令婉：“平江郡候和阳平郡候的实力高强，应该能全身而退。你过去也无用。”
    萧槿：“我当然知道！需要你提醒吗？”
    谢令婉：“那你现在准备去哪？”
    萧槿：“去兰陵祖地，把族人召集起来准备转移。”
    谢令婉：“呵，不算太蠢。”
    萧槿：“我现在没心情跟你扯，你爷爷不也在平丘大营里？你一点都不担心？”
    谢令婉：“谢家人不死刀兵之下。”
    萧槿：“商贾蛀虫！”
    ……
    群聊之中没有讨论任何有关于方未寒的事情，似乎大家都在默契地闭口不谈。
    但实际上他的私信已经爆炸了。
    陶允姜：“乖徒弟，我要领军出征了，去救爷爷，解围怀远。”
    陶允姜：“敌人的数量很多，我……我有点没底，但我相信我一定会将那些人活着带回来的。他们也曾经亲切地喊我一声‘陶姑娘’啊……”
    陶允姜：“伱注意安全，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可能都不能再保护你了。”
    ……
    萧槿：“方哥哥，你现在应该在去洛京的路上吧。我本来是打算去洛京找你的，但现在情况有变，我必须去兰陵带着家族撤离。”
    萧槿：“你总是喜欢以身犯险，你总是这样。答应我，这次不要，好吗？”
    萧槿：“你还没有娶我，我们还没有同房，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
    谢令婉：“夫君，冀州的局势已经危如累卵。洛京之集，注定毫无作为。燕山太行形同虚设，一旦邺城之战失利，江淮以北的土地决然难守。”
    谢令婉：“夫君，你帮我守好襄阳。”
    谢令婉：“剩下的交给我。”
    ……
    温折雪：“小寒，是我没有尽到姐姐的责任，在这种关头不能陪在你身边保护你。”
    温折雪：“七转化辰可以部分预知未来。我看到你未来的一角，其中满是血红色的烛火和霜花。星辰给予的反馈只有两个字：‘捧烛’。”
    温折雪：“不要在任何情况下与这两个字有所牵连，否则你将会有性命之危。”
    温折雪：“等宗门事毕，我会立刻回到你身边。”
    温折雪：“听我的，小寒。不要再像上次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