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作者:华发半生   甚独最新章节     
    华崮急的火都顶到脑门儿了,强摆出个世家郎君谦谦公子的笑脸,走到华仰的身后,去看已经下了过半的棋盘。
    李楷身后也在观棋的徐州刺史见华崮嘴角抑制不住的抽搐,便笑着宽慰道:“武原乃是重镇,他们攻不下来。”
    谁不知道武原是重镇?
    万一呢?
    在平顺的费县的十年,让华崮觉得徐州大地上所有郡县的父母官,即便不能跟书上写得贤臣良将一样,视治下万民为亲子,最起码也都应该跟自己阿耶一样,治理得一方土地蒸蒸日上。
    如此,方不负此生所学!
    是以就算武原不被攻破,这几千完全没有辎重的南晋骑兵为了吃喝,流窜期间得在徐州境内造多少杀孽?
    替当地的父母官心疼多年心血付诸东流的华崮,简直不能细想!
    他含着一口血气,按照父亲和厅内所有长辈的期望温润笑道:“崮还道能再为大吴收下南晋送来的几千战马,可惜了。”
    李楷闻言,又赞赏的看了华崮一眼,对着举棋不定的华仰笑道:“太举(华仰的字)有子如此,羡煞我也。”
    这才对嘛。
    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1
    这才是最上等的世家郎君该有的样子。
    “使君看他好,某却觉得他太浮躁了。”
    华仰回视华崮一眼,当爹的哪能看不出一手教养大的嫡长子已经在暴怒的边缘,怕他真憋不住,便道:“适才你去准备时,围剿这支南晋军的小张将军特意派了人来,命我等只需严加城防。”
    言下之意就是,针对南晋军的奇袭徐州都督已经另有安排,他们这些地方守军听命守城即可。
    连华仰都这样,华崮肚子里的火气彻底泄了。
    他不甘心的抿抿嘴,想看看这封军递,却因自己身上只有个从事的微末官职不好直接开口,只能耐着性子看自己的阿耶跟李楷继续眼前这场,跟徐州未来一样糜烂的棋局。
    年轻人,在掌握实权的长辈面前,再有能力也得忍受阶级带来的种种限制。
    华崮如此,顾毗也如此。
    不过华崮还好些。
    最起码华仰是真正爱子的亲爹,忍过这一时,华崮回了自己家想问什么、想抱怨什么都能说。
    失去父兄庇护的顾毗可不行。
    跪在大殿冷硬的金砖上,连个垫子都没混到的顾毗,一直垂首听着上位者们车轱辘话来回说,想起嫂嫂刚刚得到消息后瞬息间便做出的许多推断,暗叹他们叔嫂二人真是瞎着急。
    当然,太上皇对桓楚插手徐州战事的预估、对徐州张家军可平徐州战事的信心乃至会对察事司“无能”的指责,嫂嫂都预料准了。
    可正是嫂嫂的料事于先和当机立断让顾毗越发觉得:在这座大殿里、这大吴的心脏深处,所有人的效率都太慢了!
    张弁为什么这样反对增兵徐州?
    还不是怕其他世家的人染指徐州军唾手可得的战功!
    吕境为什么这样着急增兵徐州?
    他竟然大言不惭的推举东莱侯孙琚率领部分羽林卫的骑兵,急行军去徐州扫除入境的南晋军!
    急行军?
    那样痴肥的孙琚上得去马吗?
    默默听着二人用嘴上的微言大义以掩盖心中的蝇营狗苟,顾毗垂眸看着金砖上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心中无奈的走了神:
    就算吕境不知道东莱侯在东莱郡暗中积蓄武力的事情,有了这一句话,吕境的仕途就看到头了。
    倘若东莱侯真如嫂嫂猜想的那样有不臣之心,吕氏三族都要跟着倒霉!
    虽然吕境刚才帮自己垫了一句话,可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在这件事上帮到吕氏……
    恍惚间,顾毗这才更加庆幸:
    强押自己进察事司的孙放死后,嫂嫂还一个劲儿的把他留在察事司,乃至今日如此紧急的情形下,最优先是要拿东莱侯的事情给自己作留在察事司的垫脚石
    ——顾氏需要察事司的消息,才能确保能一直干干净净。
    那么,嫂嫂为何总是拒绝直接接掌察事司呢?
    以嫂嫂之能,分明比自己更合适……
    顾毗有了个猜想。
    一个自他接掌察事司后,发现亡兄顾禺明明已经察觉到并、冀、兖三州盗卖常仓的端倪却至死都只字不提的时候,便绝不愿意再深思一丝一毫的猜想……
    “顾侯……顾侯……太上皇叫你。”顾毗的胡思乱想被小黄门柔和的声音打断。
    他下意识抬头,这才发现殿内已经只剩太上皇、陛下和全录公,张弁和吕境不知何时已经退下了。
    虽然没有注意到最后张弁和吕境争论的内容,可既然“无知”的吕境提了让东莱侯带兵的事情,那么不往徐州增兵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适才臣在思考南晋军是如何入徐之事,还请太上皇、陛下恕罪。”顾毗赶紧为自己在御前走神请罪。
    孙瑾吹吹新上的茶汤,淡声问:“想到什么了?”
    顾毗将嫂嫂对马匹运转的怀疑,用自己的话对太上皇说了,然后诚恳的拜道:“徐州有此难,全在臣见识短浅,实在难当大任。还望太上皇、陛下择一良臣统御察事司。”
    眼下的情况,无论是察事司还是军权,东莱侯是彻底无缘了。
    顾毗若要留在察事司从太上皇眼皮子底下为陛下、为嫂嫂提供快速且准确的消息,就必须立刻打消太上皇对他暗查东莱侯是想“独揽察事司大权”的顾虑。
    听顾毗自谦得这样诚心诚意,孙钊余光左右一瞥,果见父皇和全录公都幽幽的笑了。
    孙瑾是满意顾毗每次对答不止符合他对臣子姿容和能力的美学要求,还言之有物。
    全塘是知道顾毗说的既是自辩,也是肺腑之言。顾毗跟小徒弟太近,以至于对“一个人该达到怎样的成就才能被称为人才”有了误区。
    说实话,把全塘的“多面小怪物”徒弟摘出去,允文允武、实心任事且不骄不躁的顾毗,真是大吴上下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了。
    顾毗唯二欠缺的,是需要年岁积累的见识和阅历,而这两样小徒弟仿佛是天生便有了……
    这样想着的全塘,突然听到太上皇问自己的儿子全德,心中迅速有了明悟:“犬子近日正在重走儒学八目之途。”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孙瑾念叨着儒学八目,缓缓放下茶盏,淡笑道:“看来道升(全德的字)这是有了新得啊。”
    全塘知道儿子有多想入朝,便顺杆道:“知而弗为,莫如勿知。2”
    当了这么多年孙瑾的儿子,孙钊晚了全塘半拍儿,已经明白了孙瑾的意思,朗笑道:“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3。正好录公屈就这么久,也该开府了。内举不避亲,便就让道升多接触接触实务,以证其论吧!”
    “朕记得全府前街有个宅子,就那吧。”孙瑾说完,起身回寝殿了。
    一听太上皇给自己开府定的地方离家这么近,迅速褪去欣喜的全塘按下苦笑,有些头疼的起身,恭送太上皇离开。
    从听见陛下说许全录公开府的时候,就难以抑制惊讶表情的顾毗,无措的看向首座,可惜没有人给他解释三人这番对话意味着什么。
    顾毗当然知道,开府,就是允许全录公建立府署并自选僚属之意。
    这个僚属可不仅仅是正官履职时,根据家资多少随身携带上任的那些不入流的小吏。
    幕府之中,一般有秩千石的长史、秩八百石的丞、秩六百石的参军等文武正官职以及秩二百石左右的主簿、掾佐、文佐等等吏员。
    也就是说,全塘这个两千石的官员,有直接任命全德在他手下以千石级别正官入职的权利。
    等全塘开府的消息传遍广固上下,会有多少有心出仕却苦于没有空缺的世家郎君投效全塘?
    全塘手中名正言顺的多了人手,不就相当于陛下多了臂膀吗?
    这还只是人事任命这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全塘一旦开府,就有了一定的独立性,意味着孙瑾给了全塘作为臣子最大的自主权!
    全塘的自主权放到最大,不就相当于用陛下得了一份巨大的权力操作空间。
    以全塘如今小三公的地位,让他开府本该是应有之义,可是既然最开始任命他做录尚书事的时候太上皇不给,刚刚登基的陛下便跟实权一起押着没给。
    如今,御史台的实权全塘还没拿热乎,开府之权又到手了!
    开府之权后面,基本都会一同赐予“仪同三司”和“赐节”两项。
    仪同三司指非三公而给予与三公同等的待遇,如果太上皇给了那就是给全塘涨待遇、涨工资,这些虚名啊、钱啊什么的,顾毗相信全录公是不在乎的。
    重要的是太上皇会允许陛下给全塘赐节吗?
    是“使持节”、“持节”还是“假节”?
    不同赐法虽然礼仪不同,却都代表全塘有了诛杀千石及千石以下官吏权利!
    若是假节,全塘甚至杀得犯军令者。
    不、不、不……
    肯定不是假节!
    顾毗机械的恭送太上皇离开大殿,疯狂运转的脑中无比确认:
    以陛下对全录公的信任,太上皇势必不会让全录公有机会接触军权的
    ——那不就是给全录公机会效仿诸葛亮霸府3了么!
    见陛下命小黄门召来尚书令拟旨,顾毗下意识要行礼退出大殿,却被难掩喜气的孙钊叫住:“无妨,此后子治(顾毗的字)要与录公共事了。不必如此生分。”
    “……是。”
    有了这一句解释,顾毗瞬间抓住了重点:
    原来在刚才寥寥几句话之间,太上皇把察事司和他给陛下了啊……
    所以,太上皇是决定不把察事司交给别的宗室,而是给全录公了吗?
    全录公开府后,如果全掌察事司,以后察事司就有了个正经衙门,更不必挂靠在羽林卫下面了……
    太上皇赐下的幕府府邸就在全府左近,也就是说如果全录公要嫂嫂代持察事司,只消继续以师徒教学之名就可以了啊……
    一直不想亲身涉足察事司的嫂嫂……能同意么?
    顾毗看向面色为难的全塘,见他对着自己无奈摇头,便知嫂嫂再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其实孙瑾松口给全塘开府,让他掌察事司,就是想在朝中诸臣和宗室因为战启蠢蠢欲动的时候,暂时启用周身牵绊还算干净又与桓楚有世仇的李萦芯。
    孙瑾注意到李萦芯,主要是因为她滑不留手的次数太多了。
    从最开始她通过孙钊踢爆顾氏被别国奸细谋算十数年开始,孙瑾是怀疑过她的。
    倘当时不是顾氏父子同日而亡,顾禺的遗折上又着意提及了李萦芯,一个叫他心生怀疑的寒门女娘,管她什么皇族遗脉、无不无辜,除掉就是了。
    可她却能踩着孙瑾的底线,运用时事和偶尔展露的才能,一次又一次的从孙瑾的指缝中溜走。
    偏她每次溜走后,为了能“干干净净”的站在边儿上看戏,竟然把顾毗这个遗传了顾氏纯臣脑子的小叔子教成了她的眼、她的触手。
    所有的臣子,只要有欲望都会揣摩帝王的心,但是这里有一个度:
    一个臣子不能猜得不准,也不能猜得太准的度。
    而李萦芯就是猜孙瑾每次都太准确了……
    尤其今日顾毗明显是匆匆准备的奏疏和完美对答,但凡五成是他以自己的能力料事于先,也不能让南晋真的无声无息混入大吴这么多骑兵!
    两辈子没有真正事过君的李萦芯今天的应对太过“完美”,触到了孙瑾的逆鳞。
    作为在大吴这个棋盘上下了三十多年子的棋手,以孙瑾来看,李萦芯想要一直做个观棋不语的看客,可真是痴心妄想!
    反正就是个女娘,要是她还不识相的给大吴卖力,孙瑾就要为了以防她被的棋手驱使的万一,立刻将她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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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语出屈原《离骚》,意思是:既有许多内在的美好品性,又有外在的秀美仪态。
    2语出王肃(195年-256年)《孔子家语》,意思是:懂得事理却不照着做,还不如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