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作者:华发半生   甚独最新章节     
    孙瑾的心思,除了两分臣子还无法触及的、属于一个防患于未然的帝王的忌惮,全塘能猜到八分。
    这猜中的八分心思里,除了孙瑾强按全塘的头,去驱使畏入察事司如避蛇蝎的小徒弟暗掌察事司的意思以外,更多的,是对太上皇开始怀疑朝中除了他这一系以外,所有宗室和臣子的明悟……
    这不是好兆头!
    上下不和,虽安必危。1
    如果不能尽快打消太上皇这样大面积的疑心,那么大吴今后就要彻底乱了……
    这才是让从来不挂相的全塘面露苦涩的真正原因。
    看着意气风发的孙钊,心生寒彻的全塘一时失了臣子的分寸,来了句:“东莱侯之事恐伤了太上皇的心,陛下去开解开解吧。”
    孙钊一顿,意识到全塘话里的深意,笑容便淡了:“这样不好么?”
    只要父皇把帝王的权柄都交给他,那么他怀疑全世界又怎么样呢?自己不怀疑就好了啊。
    还是说,全塘,你觉得我这个皇帝当得,就是不如父皇掌权让你放心呢?
    孙钊为什么这么信任全塘?
    除了受全塘教导这么多年的师徒之情以外,最主要的是因为自孙钊登基以来,除了身边内宦,全塘是唯一一个立刻把他当成一个帝王敬重、辅佐的臣子!
    孙钊当太子当得太久了,久到他现在看着几乎与孙瑾在位时一模一样的朝臣们,依旧下意识的想端着一个太子对待臣工谦逊端方的态度。
    太子对臣子谦逊端方是佳话,皇帝对臣子谦逊端方是笑话。
    孙钊这五个字一出口,全塘的瞳孔就是一缩,所有思绪回笼,躬身道:“是臣逾越了。”
    孙钊恐怕永远也做不到孙瑾那样不动声色的恩威并施。
    他将帝王燕居时穿的素黑常服大袖往身后一背,走到全塘身边,微微弯腰,在一直未曾直起身子的全塘耳边略有些自得的耳语道:“再告诉全师一个好消息,皇后已有孕月余。倘朕一举得子,全师就是两任帝师了。”
    闻言,全塘“惊喜”的抬头看向神采飞扬的孙钊,涩声道:“恭喜陛下!”
    虚扶着全塘直身,孙钊示意了下大殿正中等着的顾毗,恢复了正常音量:“录公身兼数职,也要爱惜自身,繁杂小事多让他们这些年轻的跑腿吧。”说完便也要回寝宫。
    全塘退到顾毗身前,带着顾毗再拜孙钊:“臣等为陛下效死!”恭送陛下离开。
    顾毗很快起身,见全塘和看客一样的虞惟都是缓缓起身,沉默对视,有些不明所以。
    全塘慢虞惟一步出了大殿,同样面色沉沉的两人在殿门外默默一拱手,分道扬镳。
    两个年岁相近的大吴权臣,一个回丞相府去处理全大吴的实务,一个带着顾毗去尚书台给自己写开府的圣旨。
    顾毗心中还有要让手下尽快去查兖州路马匹运转的事儿,着急回乐安侯府,可前面的新上司却慢慢吞吞,不知在愁些什么。
    “全录公?”
    万千思绪被打断,全塘回头,一眼就看明白顾毗的未尽之意,摆摆手道:“去吧。”
    顾毗恭谨一礼后,立刻快步朝着分隔前朝与内官的宫门走去。
    “唉……”看看年轻人矫健的背影,再望望老去的夕阳,全塘长长一叹。
    全塘后悔了!
    他真的后悔了!
    原来数日前二帝的角力是大吴摆脱现状最后的机会啊!
    他应该让小徒弟去撺掇陛下趁机弑父的!
    是他的迂腐!是他无知!
    竟然为了自己的一身清名,鼠目寸光的拦着小徒弟……
    不……在更早之前……在内禅的当天,孙瑾应该就“急火攻心、不治身亡”……
    然后大吴的皇权就能如过去无数个帝国那样,父死子替,自然轮转……!
    皇权自然更替,朝中众臣就能因此自然更迭,如此陛下趁机给五州本地出身的士族朝中实职,以此遏制吴地士族对军中和朝中的钳制,进而断送宗室蠢蠢欲动的野心……
    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啊……
    这样浅显的道理,为何自己要到国运动荡难平的时候,才明白其中的真意呢?
    是他的愚蠢,教得陛下心中留下过高的底线,以至于让大吴走到有了两个同权的帝王的地步……
    现在让陛下弑父已经来不及了啊……
    怎么办?太上皇还能退么?还愿意退么?
    一日比一日看着康健太上皇,到底明不明白他已经错过了“驾崩”的最佳时机?
    西去的老阳依旧光辉灼目,刺得已经身陷权力中心这个的全塘两眼生痛,却依旧只能一步一步往这巨大泥淖之中的更深处,踉跄而行。
    而一直竭尽所有心力,一次又一次爬到干岸上,妄图看所有醉心权力的人在泥潭里挣扎翻滚的萦芯呢?
    她今天上午还干干净净,下午就因得知费县战事而湿了鞋。
    她以为这次还能像以前那几次一样,踩着提前预报好的东莱侯的脑袋回到岸上,结果又被水鬼一样的柏岩彻底拽下了水。
    为了让柏岩松松手,好让自己的口鼻能露在水面上,萦芯打出了一张底牌:阿蜜。
    萦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阿蜜的呢?
    从顾毗生母丁三娘的老陪嫁阿桂惨烈自戕后,德音一直未曾在顾氏的人里找到那个给阿桂传递消息的人开始。
    彼时顾氏别院只有顾氏的人和李氏的人,既然不是顾氏的人,那么就只剩下两个可能:
    一是德音自导自演,一是萦芯自己带来的人有问题。
    萦芯买下长生、德音的随机性太高了,而且让阿桂暴死根本就是一出“狗尾续貂”,仿佛特意让她看到广固暗处的刀光剑影已经逼近她的身边,以德音之能根本不会如此行事。
    那么,去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一个选项就是正解了。
    德音没查李氏的人,是他被灯下黑迷了眼,可萦芯不会。
    说句不孝的话,那个时候萦芯连李清都不信,不然何苦在急需人手的时候把李清撵回费县?
    在萦芯心里,也就阿桂事发前后自始至终留在广固新宅的阿糖和五岁卖入李氏的阿甜可信。
    而彼时,萦芯已经开始对一而再、再而三遇见柏岩开始有了怀疑,加上在顾禺父子的丧棚外只有阿蜜跟阿桂有过接触,于是便将从柏岩手里买下的、嫌疑更大的阿蜜留在眼皮子底下,把从别处买来可疑性比较小的阿饧给了顾小娘。
    这个性命攸关的节骨眼儿,也不能怪草木皆兵的萦芯不悌,拿顾小娘的命试探阿饧,她连自己的安危都利用上了。
    其实,在萦芯喝多了派三娘和阿善两个人雪夜出城之前,她对阿饧和阿蜜两个的怀疑基本都已经打消了,甚至有些感谢这个人拼着暴露的风险给自己提了个醒。
    直至毕九通过三娘给萦芯带了话。
    毕九为什么认识三娘?
    毕九为什么要阻止己方达成本该轻易就能达成的“混乱广固”的战略目的?
    毕九到底是谁的人?
    自察事司兴立至今,别处不提,广固抓了多少别国奸细?
    少数胡人、羌人派来的奸细都是笑话,大量南晋的都是应有之义,连西蜀、幽州来的都抓过几个……
    为什么从来没有抓到过桓楚来的?
    自明白毕九出卖南晋细作,萦芯就怀疑他是桓楚的细作。
    那么,把萦芯刚刚得到五个可用人手的消息卖出去给他的,应该也是桓楚的细作。
    这个人,必然不是一直留在顾小娘身边的阿饧,就只能是经常跟着五人“蹭课”,更加了解他们能力的阿蜜了……
    至于阿蜜怎么沟通李宅以外也很容易猜到:司鹿跟她一样,都是柏岩通过费县人市子的老大——唐三的手卖给萦芯的。
    忆起当初她决定嫁入顾氏之后,争取到陪嫁管事资格的司鹿把同样出自唐三手中的司喜提为继任的李氏大管事,所以才有今日柏岩一句笃定的“李氏上下,现在,一切,安好”了吧……
    那么,一个路数的进入李氏、司鹿的前任李氏大管事——青山呢?
    当初脱木说曾经在南地遇到过“迷路”的柏岩一行,他是不是在找被萦芯送去杏核村进而断了联系的青山呢?
    刚才柏岩那句“这样的‘好货’,可遇不可求,哪能长留小老手里。”到底只是一句对青山失去联系的抱怨,还是对阿蜜于阿桂暴死一事擅自做主的申斥呢?
    还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孙瑾的弹指一挥送到漩涡正中心的萦芯,端坐停驻的牛车车厢之内,缓缓吐纳。
    别急……
    再等一等……
    萦芯的一些疑惑,很快就要被印证了……
    跟三娘传过夫人的话,阿蜜就同她一起回了顾氏马场。
    守门的羽林卫自然放行,她又找到跟在阿善身边的范泰,以滴水不漏的礼仪传了夫人的话。
    早有投靠之意的范泰自然应允定侯夫人之请,只是希望能先把妾室和庶子送到定侯夫人府上。
    这事儿其实阿善就能做主。只要是在李氏待过几年的人都知道,夫人一定不会吝啬于满足范泰这点点要求。
    但是阿蜜却先于阿善道:“此事还请先生容仆询问过夫人。”便要单独离开了顾氏马场。
    阿善不明所以,只前行几步拦住她,“我派几个顾氏亲兵护送你回去吧。”
    阿蜜回视阿善几息,茶色美眸中许多情绪转瞬而逝,她没有接受,只道:“不必。”
    “这一路可不太平。”三娘回来这一路早发现她的过于沉默,再次提醒道。
    可是阿蜜什么也没说,只是提了一口气直接走了。
    顾氏马场的大门口,原本阿蜜和三娘回来时停驻在那里的无人牛车已经走了。
    她收回视线,再提一口气,快步去追夫人的车队。
    可是,来时畅通的坦途上,如今却有一个带着帷帽的柏岩驾着牛车拦在半路。
    咬紧牙关,阿蜜加快速度从他车边超过去,却听到柏岩声音轻佻的用鲜卑语道:“你叫独孤……独孤什么来着?”
    阿蜜回过头用咬字清晰的汉话回道:“你记错了,他从未给过我姓氏。”
    “但是我给了你让你弟弟姓独孤的机会。”
    闻言,沉默下来的阿蜜停下脚步,柏岩的牛车缓缓走到了她前面。
    几息后,阿蜜再次快步追上柏岩的牛车,期期艾艾的问:“我阿娘……还好么?”
    柏岩盘腿靠坐在车门上,不答反问:“李萦芯为什么突然明目张胆的施恩移民?”
    比这还多还隐秘的消息,阿蜜也没少传给柏岩,而且徐州的战事,恐怕柏岩早就知道了,所以阿蜜低声道:“南晋奇袭徐州的消息到了。夫人……该是要竖个善名以图自保。”
    “他们五个的来处,有眉目了么?”柏岩指的自然是松谷五人。
    “没有!我说过很多次了,夫人自来了广固,很少与家中联系。”
    听见阿蜜声音这么激动,柏岩被夕阳映衬得有些无机制的眼珠一轮,看向已经泪盈于睫的阿蜜,“我也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什么时候找到地方,什么时候放你阿娘出军营。”
    “夫人没有野心!夫人不会在那个地方藏兵!夫人手底下到底有多少人你比夫人自己都清楚!”阿蜜崩溃的喊声在柏岩无动于衷的注视下,戛然而止。
    就算现在李氏的南地上,所有喘气儿的活人下一刻全都变成全甲的精兵也不满万,柏岩根本不在乎这点兵力。
    他在乎的是为什么撒到李氏的人除了最后这批他手中握有弱点的,其他全都断了个彻底!
    不就是吃的好、穿得暖么?该干的活儿也没见李萦芯不让他们干啊。
    柏岩一直就闹不明白了,给他的陛下尽忠后,名誉、地位、金钱……哪一样不比在李氏当奴得的多?
    为什么手下人进李氏一个,没一个?
    尤其是青山!
    那些人加一起都没有失去青山一个让柏岩心疼,青山原本是柏岩预备来接替自己的!
    结果才进了李氏两年不到……几乎没传出什么有用的消息,突然就断了联系……
    尤其是那牙尖嘴利的小女娘离开费县后,就彻底看不见青山的一丝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