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宫湦内心颇为杂然。
本以为,最尚周礼之鲁国,至少会谈及自身僭越之举,毕竟祖制不可违。
不曾想鲁侯称竟大加赞颂。
而且言辞异常恳切,浑然不像是在溜须拍马。
姬宫湦定了定神:“鲁侯何以见得?”
鲁侯称道:“周礼司马法云,贼贤害民则伐之,暴内陵外则坛之。野荒民散则削之,负固不服则侵之。”
“孤王不行仁德,实乃暴君尔,不敢攀附先贤之礼。”
“戎狄戕辜,诸侯残虐,大王当以王师暴之。臣遍观王畿,但见甲士威凛,国人蓬勃,商贾安分,正是先贤之所期也。”
姬宫湦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随即转移话题。
“鲁侯此行,可还有他事?”
鲁侯称道:“大王整肃王畿,重建汉中,天下诸侯多有肆意揣测者。”
“其等如何揣测孤王?”
“言大王欲废封建之祖制,断绝诸国之传祀。”
“以何人为甚?”
“乃弑兄篡位者卫侯和!”
姬宫湦并不意外。
此前粮价暴跌,成周向王畿倾销粮食,众人便猜测是卫侯和暗中作梗。
昔日,周公旦平定三监之乱,便将武庚之地封予武王同母弟康叔,是为卫康叔。
卫国六代世袭称伯,为一方之长,可代天子出征。
后卫顷侯因德行衰败,被废除方伯之位。
卫顷侯重金私贿周夷王,方才得以减罪,从公爵降为侯爵。
七年前,卫顷侯之子卫厘侯薨亡,太子姬余继位,史称卫共伯。
卫厘侯生前宠爱姬余之弟姬和,并赐予大量财物。
姬和早已收买大量甲士,在卫厘侯正式下葬时,突然攻打刚继位的姬余。
姬余躲进墓道,走投无路之下,选择自尽而亡。
卫人拥立姬和为国君,便是如今的卫侯和。
姬余是否自尽,世人众说纷纭,多有认为卫侯和弑兄篡位。
姬宫湦前世史书中。
犬戎攻破镐京时,卫侯和派兵护送周平王东迁,因此恢复公爵,谥号卫武公。
姬宫湦忙问:“鲁侯可知,卫侯和有何图谋?”
鲁侯称道:“臣途径苏国时,曾受其国君苏子貉相邀饮宴。苏子貉曰,卫侯和曾遣使与其共谋密事。”
“是何密事?”
“臣欲探问详情,苏子貉却笑而不语。臣无理追问,便不得而知。”
姬宫湦敏锐察觉到,苏子貉应当是故意而为之。
卫侯和若想暗中扶植姬余臣,必然会拉拢鲁国,从而坐实姬宫湦僭越周礼之名。
看似随口一提,实则预先给鲁侯称埋下苗头。
等鲁侯称返程途中,再说服鲁侯称参与。
真若如此,不得不说,卫侯和确实图谋甚大。
姬宫湦笑问:“鲁侯与苏子貉交情如何?”
鲁侯称如实回答:“臣每岁朝会,进入洛邑前,苏子貉均以礼相待。”
姬宫湦默然地点点头。
太常姬黁突然开口:“启禀大王,食时将过,当馈鲁侯以美酒佳肴。”
食时即辰时,前世早上七点至九点,是为食用早膳之时。
姬宫湦这才回神:“太常所言甚是,孤王险些失礼于鲁侯也!”
寺人尨当即示意舞姬进殿,同时命寺人宫娥端上新八珍与乾坤酒。
宴会直至午时方歇。
待鲁侯称走后,看似醉醺醺的太督内史冂,却一改笑颜。
“鲁侯称乃宣王所立,遂感恩王室,然大王却不得不防。”
姬宫湦笑道:“太督说出此言,莫非是醉酒过甚?”
太督内史冂正欲开口,突然肚中翻滚,险些呕吐出来,急忙侧身寻找器皿。
乾坤酒之度数,确实并非西周人所能轻易承受。
姬宫湦与太常姬黁等人对望,不禁哈哈大笑。
内史伯朙却道:“启禀大王,父亲之意,王弟余臣仍下落不明。鲁侯称所忠者,乃是大周王室,而非大王也。”
姬宫湦瞬间酒醒!
内史伯朙之言,宛如一根冰锥,使大殿骤然寒冷。
血脉层面,姬宫湦与姬余臣均是周宣王子嗣。
鲁侯称受周宣王恩赐,是以忠心周王室。
无论谁为天子,只要是周宣王子嗣,对鲁侯称实影响均不大。
鲁国地位过于特殊,倘若鲁侯称选择袖手旁观,必然会导致大量诸侯国跟风。
届时,便是姬宫湦与卫侯和等乱党的比拼。
“寺人尨,王弟余臣究竟身处何地?”
寺人尨忙道:“启禀大王,据邦谍所探,莫侯余臣经洛邑进入苏国,后渡过济水,便销声匿迹。”
“其是否前往卫国?”
“邦谍特意勘察,均未发现莫侯余臣踪迹。”
姬宫湦下意识揉动太阳穴。
“莫非其已溺毙?”
寺人尨道:“该当不会,曾有野人目睹,莫侯余臣于傍晚时分登岸。”
此时,太督内史冂缓过劲来,神情较为飘然。
“启禀大王,野人目睹登岸之事必有蹊跷。”
“有何蹊跷?”
“如今凛冬将至,傍晚提早昏暗,野人多会提早归家,为何这野人能碰巧撞见,而且辩清其便是莫侯余臣?”
不等姬宫湦眼前一亮,寺人尨当即解释。
“目睹者并非一人。”
太督内史冂笑道:“千百人亦可同时说谎也。”
寺人尨又道:“莫侯余臣登岸后,曾派奴仆前往野人村落交换食物。期间坦言身份,野人遂知其身份。”
“堂堂莫侯,焉会换野人之食?且其刚离开苏国,又怎会缺少食物?”
寺人尨无言以对。
姬宫湦总算可以眼前一亮:“太督以为,真相究竟如何?”
太督内史冂道:“以臣之见,登岸者当为冒充之徒。刻意前往野人村落,便是为了制造假象,使人以为莫侯余臣已经过河。”
姬宫湦又问:“莫侯余臣如今究竟何在?”
“其一,仍然藏身于苏国。其二,已改换装扮前往卫国。其三,臣亦不知矣……”
太督内史冂说着,身形开始摇晃,最后竟然醉倒在几案上。
内史伯朙连忙告罪:“启禀大王,家父不甚酒力,以致殿前失礼,还望大王恕罪。”
姬宫湦大笑:“太督醉得正是时候,替孤王解开一大困惑,孤王欣喜尚且不及,其何罪之有耶?”
内史伯朙道:“臣这便送家父回府歇息。”
姬宫湦却挥挥手:“孤王今日方知,醉酒之太督,方为真太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