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然心烦意乱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不知道这个历史副本与现实世界时间流速比是多少，他只希望祝微烟快点出来，说不定还来得及把他再送进去一次。
大约半小时后，祝微烟和卡文迪许凭空现形。
“许然，你怎么提前走了？”
祝微烟问，随后解释道，“每个人进入同一副本的次数是有限的，进入多了，会被副本世界排斥。所以，我没有提前把卡文迪许叫出来。”
许然想问，自己为什么会被副本踹出来，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我以为这个历史类副本，是无限次进入的。”
“无限次，指的是总人次，一万个人可以进，一百万个也可以，但每一个人进入副本的次数仍然有限制。”祝微烟蹙眉，她不喜欢解释这么基础的问题。
“对了，你怎么提前离开了？被踢出来了？”她问许然。
许然也很困惑。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回忆道，“我没用什么现代化的东西啊，只是说，这是巫族所说的……”
祝微烟忽然狠狠拍击自己额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我的问题。”她脸忽然有点红，“我忘了说这件事了。”
“在历史类副本里，是没有巫族和副本的，所有相关内容，会被副本自动剔除替换掉。所以，你提到巫族，是违和的。”
“啊？为什么？”许然有点傻眼，“你不是说，历史类副本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除了与巫族相关的内容。”祝微烟补充道，“所有与巫族有关的内容，都被替换掉了。”
“为什么？”许然不解。
“因为如果副本中存在巫族和副本相关的知识，身处其中的巫族有可能认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副本中，他们会不断尝试证明或证否这一点，这会从根基上动摇副本的存在。”奥斯汀·卡文迪许回答，似乎这是一件再浅显不过的事情。
许然肃然起敬。
“你知道吗？我发现，你们外国人真的很擅长说长难句，话说，你有没有看过《是，大臣》？”
卡文迪许没有说话，他冷酷地以微笑回应许然。
“今天就先这样吧。短时间内，这个副本会排斥我们几人。”
祝微烟对许然和卡文迪许说，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在回酒店的路上，许然一直在想查尔斯的那些话，直到洗漱进被窝。
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we are nobody.”
在梦里，查尔斯笑着对许然说。
许然在梦中突兀醒来，他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攥紧白色的被子，黑色的眼睛在黑夜中融化。
许然大口大口急促呼吸着，浑身冷汗直流。
半夜的客房很静很黑，安静得只剩呼吸的声音，“嘶哈嘶哈”，像无数只鬼魂在许然床旁拖地行走，但许然巴不得那是鬼魂，这样他就可以开启领域·凋零，把它们撕个稀巴烂，看它们像小怪兽一样成排倒下。
在黑夜里，有比鬼魂更恐怖的东西，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令他一时窒息。
“九分真一分假，才是最高明的骗术。”
“他们往往会在最关键的地方吐露实情，在那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地方说谎。”
“这些细节，会让你的判断出现偏差，最终撬动整个事件走向。”
那天，在米底拉，查尔斯对许然这样说，他说的当然是郑杰林。
但也是他自己。
在那天，他对许然说了谎。
他诚恳地分析郑杰林的动机，把许然的所有目光引到郑杰林身上，似乎在不经意间说出结论——自己是无名小卒，自己不知道郑杰林的动机是什么。
可他当然知道。
他百分之百知道。
在许然进入的历史副本中，他和查尔斯一起，看到了刻有“邪神”的空书架，但在真实历史上，没有许然参与。
从跟踪吸血鬼，到潜入，再到打开密室，再到推理，所有的步骤里，全是查尔斯出的力，根本不需要他许然。
也就是说，即使没有许然，在十八世纪的某一天，查尔斯仍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那间密室，看到了那个空书柜，并明白了一切。
“通过暗示，让别人去悟。”
“就像某种可以通过语言传递的模因。”
——在“巫”被抹去的历史副本，他对许然这样说。
“巫族所说的精神污染。”
——这是许然的理解。
而在米底拉的那天，郑杰林左扯右扯，旁敲侧击，愣是一个字没说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在查尔斯的语言引导下，许然下意识认为，他是不屑于与自己这种无名小卒说话，或喜欢装神秘。
但现在想起来，那分明是：
——害怕通过语言传递精神污染。
两百年前，查尔斯在吸血鬼家族的密室里，借一张空书架，几个含含糊糊的字母，有了猜测的雏形。
他有两百年的时间去验证这个猜测，在“透视”和“虚空之影”的帮助下，他可以自由出入世界上绝大多数藏书之地，慢慢翻阅一切书页，在古老的字句间寻求真相。
两百年后，他对许然坦然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郑杰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也许，他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屁。
几千年的时间里，世界上最私密的藏书，快让你看完了，你就真一点猜不出郑杰林是什么意思来？
那天，在米底拉，自己震惊于发生的一切，情绪像逼仄到无法思考，查尔斯略一误导，自己就信了。
一个活了几千年的人，可能是个废柴，可能胸无大志，但唯独不可能，没有见识。
许然再也睡不着了。
他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帘，残月光混星光漫射入窗，车辆在城市的血管里穿行像不知疲倦的细胞。
那是一个个普通人。
他们疲惫地奔行于漫长的旅程上，却终日困坐愁城，时常郁郁寡欢，为子女父母，为结发之妻与齐眉之夫，却唯独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
他们不用担心，一觉醒来，自己会成为卖火柴小女孩手里剩下的那根火柴，变成某个只知跪拜白雪公主的动漫人物。
其实也会有意外的。
许然从不愿主动回忆起米底拉，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像个傻逼一样苦哈哈地赶过去，最后还要让重新进化出智力的丧尸救自己，无论他划记忆之舟，短暂在米底拉掠过多少次，那天晚上，天空永远浓如墨染，有千万灵魂永远在水底恸哭。
如果那天，他在米底拉，展开领域·凋零，如果他有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呢？
许然忽然很难过，那是种似乎被万千魂类穿身而过的苦楚。
他按亮床头灯，稀薄的光圈像黑眼圈一样憔悴。
他慢慢坐回床上，打通了卫之琢电话。
卫之琢正在咖啡厅里上自习呢。
“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
卫之琢笑语盈盈，她依旧那么精神抖擞，说起来，她可能开启了“纯洁者”。
许然没说话。
“怎么了？”
她关切地问。
许然笑一笑。
“我想你了。”
他低低地说。
他好难过，也好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