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董远远地凝视着,那两人静立在那里闲谈。
然而,因距离过远,他全然无法听清其谈话的内容。
不过,从吴国华的神态中,华董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位杨探长似乎颇有来历。
起初,吴国华还飞扬跋扈,但到后来,便变得谨小慎微。
此时,他们的交谈已然结束,正朝着自己走来,华董迅速移开目光,满脸怒色地望向别处。
吴国华移步至华董面前站定,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华院长,方才皆是误会,还望您海涵。”
言罢,他伸出右手,姿态甚是恳切。
华董斜睨一眼,略作迟疑,终是与吴国华握了握手,面无表情道:“巡长大人言重了。鄙人岂敢当此厚待。”
“老弟你看,华院长似对我仍有成见。”
吴国华抽回手臂,转身尴尬地看向杨崇古笑道。
杨崇古面带微笑,上前一步,轻轻拍打华董的肩膀,说道:“华院长,吴巡长此行毕竟是执行公务,依我之见,此事便罢了。您意下如何?”
华董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心里的不愉快像脚底的泡泡一样“噗”地破掉了。
他看着杨崇古和吴国华,说道:“行吧。老朋友都这么说了,我要是还不识趣,以后怕是没脸见你们喽!”
“哪能呢?”
吴国华趁机说道:“以后华院长的同仁医院就是我的大本营!”
“要是有人敢在这里捣乱,你尽管告诉我,我马上带人过来给你撑腰!”
华董被吓得连忙摆手,说道:“谢谢你的好意啦,我的小庙可容不下这么大的菩萨。”
吴国华又看向杨崇古,无奈地耸了耸肩。
杨崇古也摇了摇头,嘴角挂着一抹笑,却不说话。
那名巡捕悄然立于一侧,在察言观色之际,默默从衣袋中取出那本账册,忐忑不安地看向吴国华。
“还杵在那儿做甚?”
吴国华侧过脸,瞪了巡捕一眼,呵斥道:“还不把账册还给人家?”
巡捕忙将账册递给华董。
吴国华对杨崇古道:“杨探长,那我们先去外头候着?”
杨崇古颔首示意,目送吴国华与巡捕离开后院。
紧接着,杨崇古踏入药房,立定在桌前。华董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立于杨崇古身后,心中七上八下。
杨崇古扫视了一眼满地的药瓶残渣,又瞧了瞧桌上的盘尼西林,旋即转身看向华董。
他伸出右手,面色沉静地言道:“把账册给我。”
华董稍做犹豫,缓缓将账册递给杨崇古。
杨崇古凝视华董片晌,才低头翻阅账册,寻找写有“杨先生”的那一页纸。
“出卖人,杨先生……”
杨崇古一只手托着账本,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出卖人一栏内的钢笔字迹,眉毛微微挑起,逐字念道。
“顾老板是你的朋友?”
杨崇古保持着姿势,只是抬头再次看向华董,面无表情地问道。
华董不明白杨崇古是什么意思,疑惑间,谨慎地点点头。
“真是麻烦!”
杨崇古合上账册,随手将它扔在桌子上,有些不满地说道:“他怎么能把我的名字写在上面!”
“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把这件事压下来,恐怕我以后都没有这样的发财机会了。”
华董似乎听出了杨崇古的言外之意,说道:“顾老板只是个做生意的人。他从您手上倒卖禁药给我,是怕巡捕房找他的麻烦。”
“那我就不怕麻烦吗?”
杨崇古脸色一黑,低声斥责道。
华董一怔,继而笑道:“您可是巡捕房的长官啊。再说了,在您的一亩三分地,有谁敢查您的账?”
这句话犹如灵丹妙药,杨崇古闻之豁然开朗,眉间渐舒,脸上的阴霾也如晨雾般渐渐消散。
他嘴角轻扬,缓声道:“你还挺会说话。”
华董仍为顾慎之辩解道:“都是生意人,彼此帮衬一下都是应该的。”
“罢了。”
杨崇古摆了摆手:“此次便看在钱财的面上,不与那老顾计较了。但若有下次,我定然与他断绝生意往来。”
说罢,杨崇古作势抬腿,便要转身离去。
他边走边道:“华院长,下次我若有货,直接与你交易,如何?”
华董跟在身后相送,闻之喜不自禁,忙道:“那自是极好的。”
杨崇古微微一笑:“你可要给我高价。”
华董喜笑颜开:“那是自然,必让你称心如意。”
“如此甚好。”
杨崇古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华董的肩膀,阔步而出。
华董凝视着杨崇古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茫然若失。
然而,他深知杨崇古与吴国华乃是一丘之貉,都是见利忘义、仗势欺人之徒。
杨崇古行至医院门口,吴国华正悠然自得地站在黑色警车旁吞云吐雾。
见杨崇古走近,他扔掉烟蒂,问道:“老弟,下一站,你打算随我们去哪里逛逛?”
愚园路的安全屋情况不明,杨崇古担忧老廖的安危,决定借工作之机,探查安全屋周边的异常。
于是,他佯装思考片刻,望向吴国华,问道:“离此最近之处是什么地方?”
“愚园路。”
未等吴国华答话,一旁的巡捕率先开口。
“好。那我们就去愚园路。”
杨崇古话毕,未等吴国华回应,便径直走向自己新买的劳斯莱斯轿车。
吴国华并未登上警车,也未跟随杨崇古乘坐轿车,而是怒目圆睁,狠狠地瞪着那个巡捕。
杨崇古打开车门,启动轿车,向吴国华招手道:“吴巡长,请上车,我们一同前往。”
吴国华向杨崇古点头,然后冲着那个呆若木鸡的巡捕怒吼道:“还不上车?”
“是。”
那巡捕低声应道,如惊弓之鸟般跃上警车。
吴国华这才迈步走向轿车,坐在副驾驶座上。
杨崇古驾车在前,朝着愚园路疾驰而去。后方警车紧紧相随。
杨崇古余光瞥见吴国华,笑问:“老兄好像不高兴啊。怎么了这是?”
吴国华长吁一口气,吐露心中愁闷:“老弟,你是知道的。那里可是权贵们扎堆的地方,更别说还有老外了。”
“你说,我们此去所为何事?”
“莫非是为他们看家护院?”
“此言差矣。”
杨崇古轻笑一声:“我们乃堂堂正正执行公务,排查危险分子。”
“得了吧。我看还是做做样子好了。”
吴国华灰心丧气地摇摇头:“那里的老爷们,随便搬出来一个,你我都惹不起。”
“算了,不说了。抽烟。”
杨崇古掏出衣袋中的烟盒,丢在吴国华的身上,让他随意。
与此同时。
老唐不紧不慢地蹬着自行车,行至一家住户的花园门前,缓缓停下。
他抬头端详着别墅窗台的陈设,意欲寻觅拖把的影踪。
然而,这家窗台上并未摆放拖把,甚至目力所及的周遭几家花园别墅的窗户,亦是如此。
老唐面露失望之色,他收回目光,垂首从邮袋中取出一叠信件,从中拣选这家的函件。
此时,一个小男孩从客厅飞奔而出,穿越庭院,径直冲向老唐。
小男孩隔着栅栏,仰头看向老唐,询问道:“爷爷,有我家的信吗?”
“有啊。”
老唐找到信件,微笑着递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接过信封,欢欣雀跃地转身欲离开。老唐急忙喊住他:“小朋友,稍等一下。”
“您有何事?”
小男孩闻声停下脚步,一脸纯真地问道。
老唐从口袋掏出一把糖果,递给小男孩,说道:“爷爷想打听一个人,可否?”
小男孩似乎对糖果毫无兴趣。不过,他倒是很乐意助人,问道:“您想打听谁呢?说吧。”
老唐抖了抖手中的糖果,见小男孩摇头,只得尴尬地揣回衣兜,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
他将照片递给小男孩,问道:“你见过此人吗?”
小男孩捏着照片,歪着脑袋,思考良久,似乎无法确定。
这时,老唐察觉到周围路过的几个小贩,步履渐缓,悄然投来警觉的目光。
他心中一凛,迅速挥了挥手上的一封信件,补充道:“有他的信件,我想转交给他。”
小男孩抬眼瞧了瞧信件,又看向老唐,问道:“信封上没有地址吗?”
老唐一愣,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信件,随即再看向小男孩,说道:“倒是有地址。但听邻居讲,他已迁居至此。故而,寄信人不知,仍寄往旧地。”
小男孩听完后,认真地点点头,便将手上的照片交还老唐。
他说道:“似乎有点印象,但我想不起来了。”
话毕,小男孩欢蹦乱跳地返回客厅。
老唐赶忙将照片揣入衣兜。
不过,尽管小男孩未能告知他蝎子的具体住址,但他仍旧获得了重要线索。
蝎子定然居住于此。
只要他耐心“闲逛”一番,与蝎子取得联系,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老唐跨上自行车,泰然自若地继续去送下一家的邮件。
先前留意他的那些小商贩们,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致。
他们转而继续在马路上叫卖,眼神却不安分,如老唐一般,盯着视线范围内的别墅里的风吹草动。
立于高处观测的李成田,警觉地注意到了老唐的举动。
他放下望远镜,对身旁的一名特工下令道:“快去,我要知晓那个邮递员与小男孩的交谈内容。”
“遵命。”
这名特工领命后,急速下楼而去。
宋之明在外调查后归来,他望了一眼那名特工的背影,便快步走向李成田身旁。
“弄到了吗?”
李成田看向宋之明问道。
宋之明从口袋中掏出一厚一薄两张折叠纸,转头看向旁边的桌子。
二人一同走到桌边站定。
宋之明展开较厚的纸张,平铺在桌面上。
李成田低头看去,这是一张放大版的愚园路交通管线图。
图纸上,不仅主支线路翔实,联通各个小区的巷弄也都标识得清晰明了。
更重要的是,地下管网的走向,也尽收眼底。
李成田来了兴致,伸手摸向口袋。
宋之明随即递上手中的铅笔。李成田看向宋之明,接过铅笔,二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
“科长,你看。”
“这两处别墅的前后均有两个下水道,我们须派人在此蹲守,以防他们趁夜出逃。”
宋之明贴近李成田,俯下身来,手指在图纸上的211号和301号别墅的前后,分别点了点。
李成田用铅笔在宋之明所指之处,重重地画了四个圈,然后点了点头。
“这是两栋别墅的构造图。”
宋之明展开另一张白纸,放在图纸上说道。
李成田身体前倾,好使眼睛能更清楚地看清图纸上的线条和文字。
他发现,两栋别墅的前后院子,都与马路边的窨井盖相距极近,仅有一米之遥。
此时正值草木繁茂之时。
据手下侦察反馈,这两处别墅的后院皆种有大片四季常青的植物。
这些植物遮蔽了特工的视线,使其无法看清别墅内的情形。
李成田紧握铅笔,停在纸上,似乎想圈点什么,但又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于是,他看向宋之明问道:“别墅中住的是什么人?”
“211号别墅的房主,乃是美国驻沪市大使馆的一名书记官。”
“不过,半年前他因公务归国,便将此栋房屋出租给了一位姓顾的图书批发商。”
“姓顾的图书批发商?”
“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店铺在何处?店名又是什么?可有查明?”
“尚需一些时日。”
“务必要快。”
“是。”
宋之明接着介绍了301号别墅的情况。
他说道:“301号别墅的房主,亦是一位美国人,名叫海瑟斯,与那名书记官是同乡。”
“自从他的同乡归国后,他便搬离了,将房屋出租给了法租界公董局的一名官员。”
“此人年纪不大,乃是土生土长的沪市人,似乎姓杨,家中坐拥不少工厂。”
“一个富家公子哥。”
李成田闻之,自言自语道:“他来此租住洋人的房屋所为何事?”
这也是宋之明疑惑不解之处。
按理说,一个家世显赫的富家少爷,在沪市购置几套别墅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然而,他为何选择在洋人聚居之地租住别墅呢?
想到此处,李成田终于在这两栋别墅的后花园处,重重地画上了两个大大的问号。
他丢下铅笔,对宋之明说道:“你亲自带人去找那个海瑟斯。”
“我需要他的协助。”
想了想,李成田接着说道:“美国人不好招惹。你要把握分寸,尽量用金钱收买他,让他主动来协助我们。”
“去吧。”
“是,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