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回到南京,向吴王朱元璋作了汇报,朱元璋未免有些失望。这是至正二十五年秋的事,当时朱元璋正在准备进攻张士诚,这事就搁置起来,直到洪武四年初,大明已江山初奠,吴桢弟兄已查明施耐庵隐居在江北的兴化县白驹乡。刘伯温再次奉命前去聘请施耐庵,他准备好一切,直奔白驹乡,来到施耐庵书房门前,就听到书房里传来激烈的吆喝声和厮打声,刘伯温大吃一惊,忙推开房门进去,只见施耐庵满头白发,身穿白短衣,精神抖擞地抡起拳头,正和地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竹架纸老虎对打,刘伯温见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施兄,你在干什么?我以为你在打你的夫人——母老虎嘞!我正准备来拉架,结果你是在返老还童,一个人在玩纸老虎。你这可不是待客之道!你是想给我一个‘下虎威’不成?”
施耐庵一见来了客人,未免有些尴尬,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故人刘伯温驾到。忙双手一拱,陪笑道:“失礼,失礼!难怪我家门前树上的喜鹊喳喳地叫了几天,我说有贵客到,今天果然。快快请坐!喝茶!”
宾主坐下寒暄了一会,刘伯温说道:“施兄,你这是唱的是哪出戏?你是想当打虎将?你这是在练武功?”
施耐庵揩了一下头上的汗,不好意思地说:“真是让故人见笑了!说实话,这十多年来,我全身心地隐居下来,就是为了写《水浒传》,现在已经完稿,我已修改过了三遍,我每次读到景阳岗武松打虎这一段,反复修改多次,总是没有意景,没有气势,味同嚼蜡,不知如何是好,我才做了一个竹纸灯笼老虎,我和牠打斗一番,是想找些灵感,把这段写好。没想到被兄弟你撞上,让你见笑了。”
刘伯温认真地说道:“这是好事,没什么好笑的。这说明施兄你对作品的创作态度认真、严谨,不浮躁。”
施耐庵说道:“我知道在文学修养上你比我强,你在社会上见多识广,生活经验比我丰富,故请兄弟赐教一二。”
“赐教不敢,你我兄弟互相探讨探讨是可以的。能否让我先拜读一下大作?”刘伯温说道。
施耐庵站起来走到身后柜橱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厚本书稿,翻了几页,递给刘伯温,大家都知道,刘伯温有速读速记的本领,不一会他合上书稿说道:“果如仁兄所说,这段文章,没有刻划出武松的英雄形象。恕我直言,有这么一句话:‘欲作打虎将,先到猎户门’。我当年在江西吉安作县令时,由于吉安多高山,经常有猛虎出山伤人,我曾多次组织猎户上山打虎,有个姓龙的老猎户对我说过:‘空手打虎要知道要领,首先要有打虎的胆量,或以酒壮胆;第二、吊睛白额虎出来之前必有风起,这就是“风从虎、云从龙”,“虎虎生风”的道理。第三、天下的老虎都和程咬金一样,只有三板斧,也就是只有三招:一扑、一扫、一掀,锐不可当。老虎对付猎物的第一招:就是腾空向前一扑,一下扑倒猎物,咬住猎物的咽喉,猎物就成为牠的口中餐。如果猎物躲过第一扑,向旁一闪,老虎就会把钢鞭一样尾巴一扫,将猎物打倒在地,牠一口咬住猎物。如果猎物再向后一闪,躲过一扫,紧接着就是第三招,两只前脚着地,腰胯一掀,两只后脚掀起一蹬,把猎物蹬倒在地,转身咬住猎物。如果这三招抓不住猎物,老虎的威力就会锐减,牠就进入胡缠乱打阶段,乱咬一气,这个阶段抓住时机,下手打牠,就能成功。”
施耐庵听了,双拳一抱说道:“听了兄弟这番高论,我真如醍醐灌顶,使我豁然开朗,你真是我的万字之师,我知道怎么修改了。”
刘伯温摆摆双手说道:“不敢当,施兄你过谦了。我只是道听途说,班门弄斧而已。”
施耐庵转身从旁边桌上拿来一只水烟袋,递给刘伯温,刘伯温拱了一下手,表示没抽。施耐庵边抽烟边问道:“贤弟,你到兴化来有公务吗?”
“有。”刘伯温直截了当地说,“我奉皇上之命,特来兴化邀请仁兄到南京去,参与国家大事,望仁兄不要推辞。和我一道去南京,当今皇上十分敬仰先生之才,希望仁兄和我一起成行。”
刘伯温从胸前掏出一封信,站起来双手递给施耐庵,施耐庵接过信,抽出信笺,看了一遍,说道:“在这里我首先感谢大明皇帝对我这个山野村夫的关怀,不嫌我曾事东吴 。第二感谢刘兄弟不远千里,不辞辛苦来到寒舍。我现在的情况刘兄弟你也清楚,我现在已七十有三,已是风前之烛,瓦上之霜,体弱多病,生命垂危,朝不保夕。说实在的,我的身体,还没到南京,恐怕就客死半途。不是我不愿到南京面圣,是我身体不允许。第二、我的书刚写完,还要修改审查,我的时日不多,我不想浪费丁点时间,请兄弟能谅解我的苦衷,请你回南京后,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求得皇上理解小民的难处。”
刘伯温耐心地说道:“施兄,能否把你的全家人和大作带上,我在路上多派些人服侍你们,我们坐船走水路,晓行晚住,每天只走五十里,没有颠簸。你到南京后,我给你找一套清静宽敞的住宅,你们一家人住在一起,你专门修改书稿,由朝廷给你俸禄。书稿完成后,由朝廷给你出版,版权和收入全部归你,你看如何?”
施耐庵这个人真是个倔脾气,任你刘伯温说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他就是一句话:不去南京!不知为什么?刘伯温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张士诚临死前把自己一双儿女托付给仆人金和夫妇,金和夫妇带着孩子连夜逃出平江,来到常熟祝塘,找到了罗贯中,因为罗贯中的夫人和金温氏是表姊妹,罗贯中自然就把金和夫妇悄悄安排在祝塘隐居下来,温氏带出来的两个孩子才七八岁,孩子就跟着金和姓金。后来,听到刘伯温要来聘请施耐庵,施、罗、金、谭四家人自然十分紧张,谭阳把三家人连夜乘船北上,送到兴化白驹躲起来,兴化自古是躲避战乱的好地方,从来没有兵燹之灾。谁知刚过几年清静日子,刘伯温又找上门,还要聘请他去南京,这能去吗?去了不是自投罗网?南京城里张士诚的降兵降将多如牛毛,一旦被人知晓,那就是灭九族的大罪。施耐庵哪里敢去南京,刘伯温哪知这段隐情?
刘伯温劝了一天,没有一点成效,只得准备告辞回京复命,施耐庵哪里肯放?一定要留故人在家过夜,刘伯温没有办法,只好留下暂住一夜,明天再回京。晚餐桌上,罗贯中专门从白驹街上买来醉蟹待客,醉蟹是兴化特产,远近闻名。
晚上刘伯温继续做工作,这老头就是不开窍。刘伯温只好作罢。第二天刘伯温告别时,对施耐庵说道:“仁兄,能不能把你的大作手抄本给我一套,我在南京给你想法出版,出版前我再派人来接你去南京,好吗?”
没想到这回施耐庵痛快地答应道:“好,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半年前罗贯中抄了一本,昨晚,他连夜把武松打虎一节按你的意见作了全面修改,果然效果不错。现在就把这个修改本给你,回京后,按你的想法,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出版,我是个行将就木的人,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我的书出版,就感激不尽了。”
施耐庵招呼罗贯中拿来一个黑包袱,交给刘伯温说道:“一切拜托了。”
刘伯温接过书稿说道:“请仁兄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玉成此事。”
刘伯温回到南京,向皇上如实奏明全部情况,并呈上书稿,皇上见没有请来施耐庵,心里有些不高兴,嘴里嘟囔道:“这头犟馿!……”
皇上抬头对刘伯温说道:“先生长途跋涉,千里劳顿,快回家休息吧!”
洪武四年秋末,皇上看完《水浒传》很生气,提笔写道:此乃倡乱之书也,此人胸中定有逆谋,不除之贻患。于是秘密派人到兴化,把施耐庵诱到南京,改名后投入天牢。
洪武五年初,施耐庵家人见他到南京后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申氏就派罗贯中到南京刘府打听消息。刘伯温听了大吃一惊,他知道施耐庵被投入了大牢。他吩咐罗贯中不要急,等他查一下再说。他调来所有档案一查,没有施耐庵这个人,但在“黄”字号监牢里有一个叫“方也人”的老头,已病入膏肓。刘伯温一下就明白了,“方也人”不就是个“施”字吗?幸好在“黄”字号里,还有救。因为大明天牢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等级,“天、地”二级是立刻处决的死刑犯,“玄黄”两级是杀放两可的人,但“天地玄黄”四等归皇上管辖,放人要皇上批准。
当天晚上,刘伯温来到天牢“黄”字号小间里,果然找到了施耐庵,他躺在床上,已奄奄一息。刘伯温不动声色,退出牢房,吩咐狱长快给“方也人”请医生治病。同时回家安慰罗贯中,稍安勿躁。
第二天,刘伯温来到御书房,趁皇上高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奏道:“皇上,据狱长报告:天牢‘黄’字号小间里,一个老头叫方也人,已七十六岁,病得快死了,请问皇上怎么处理?”
皇上把背靠在龙椅上,看着刘伯温说道:“你不知道?那是你的同科进士施耐庵啦。”
刘伯温听了,假装吃了一惊,说道:“怎么会是他?他犯了什么罪?”
皇上叉了两下手说道:“朕认为他不愿效力于大明,罪之一也;写的《水浒传》是倡乱书,罪之二也;未经朝廷许可,就到处流传,有惑民之嫌。罪之三也。此人应除之以警民。”
刘伯温耐心地解释道:“施耐庵对我说过,这书是至正二十三年,他离开张士诚后开始写的,那时正是我们起义造元朝的反之时,他写的是梁山好汉造反的故事,实际是歌颂我们,因为他也是造反人,这书不是倡乱书。再说,他只是把《大宋宣和遗事》几十本小册子组织、编写一下,另命名《水浒传》而已,写的是好汉们如何被四大奸臣逼上梁山的,不能说这书是倡乱书。关于效力大明的事,他曾对我说过:‘老弟,我好羡慕你,嫉妒你,你的运气真好,遇到了一代明主,成就了一番事业,轰轰烈烈的事业,名垂青史的事业。我生不逢时,我要是晚生十年该多好哦,我早就投到朱皇帝帐下去了。可惜我已七十五岁了,廉颇老矣!我只能完成一件事——写完我的书。’他的书刚写完就上报给皇上,还没有流传,惑民就不存在。”
“他笔下的宋江是影射谁嘞?是我朱元璋吗?”皇上问道。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我是从至正二十三年离开张士诚时就开始写水浒传的,张士诚在事业有一定成就时,不思进取,反而去投降元朝,讨封吴王,甘当朝廷鹰犬,被人所不齿。这一点他和宋江一样,没有志气、骨气和义气,他是个投降派,我施耐庵很瞧不起他,我是造反派,很受排挤,这也是我和张士诚之间最大的分歧、矛盾和冲突,也是我和罗贯中离开张士诚的主要原因。’施耐庵还亲口对我说过:‘张士诚的才能、智慧和胆识能有朱皇帝的一半,他就不会亡国了。我的书就是针对和批判张士诚的,因为他不听老师教导,亡国是必然的。’”
“他真是这样说的?”皇上睁大眼睛问道。
“臣不敢妄言。书既然是针对张士诚的,我们就不能囚禁和杀害施耐庵,我们不能作为张士诚报仇的事。”刘伯温果断地说。
“先生,你说我们该怎么办?”皇上问道。
刘伯温伸出三个指头说道:“有三个办法处理这事:上策是马上放了他,封他个官,给些银子,送他荣归,朝廷为他出版《水浒传》,这样可赢得一片人心。中策是速放施耐庵,医治好病,给点银子,低调送他出京,朝廷对书不置可否;下策囚死或杀了他,烧他的书,这就成了焚书坑儒,千古留骂名,请皇上三思,早作果断。”
皇上想了一想,拿起笔点点头说道:“先生,这样吧!上策朕一时还转不过弯来,那就采用中策,给他五十两银子,朕给你一个手谕,火速把这件事办好,把他送走,免得麻烦。”
刘伯温拿了手谕,令狱长将“方也人”销案放人,并派人把他送到刘府里,沐浴更新衣,请医生看病,调养身体,一直过了二十天,基本恢复到原状。刘伯温对南京所发生的事,表示先不知情,有失职之过,愧对故人,深表歉意。施耐庵何尝不知道官场的事?他表示不愿回忆往事,对故人的营救之恩,表示感谢。他只求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刻也不想停留。刘伯温送银一百五十两,加上皇上五十两,共二百两,找了一只东去江阴的顺风官船,把施、罗二人送到瓜州上岸,准备乘车北上,不料施耐庵在船上感染风寒,病情复发,二人勉强前行到扬州石家桥,在客店一病不起,服药无效,洪武五年三月,病死于石家桥客店,享年七十六岁。
客店老板是个水浒迷,见死者在客店登记簿上的名字是施耐庵,老板很有经济头脑,为了提高客店声誉,马上叫人放鞭炮、写挽联,引来很多人观看和悼念,连镇长也来了,向遗体告别后,宣布改石家桥为施家桥,并向罗贯中捐银十两,要了一件破衣和破鞋,表示回镇要作衣冠墓,原来镇长也是水浒迷。施家桥至今犹存,衣冠墓早无踪影。
施耐庵死后,罗贯中扶灵柩回到兴化白驹乡,很多人都来送葬。罗贯中怕出事,在葬礼完后,谭阳把三家人连夜用船送到浙江四明山隐居起来。罗贯中在四明山隐居中,参考陈寿的《三国志》,创写起《三国演义》来,给后人留下了万古不朽名着。
《三国演义》写成后,罗贯中把老师施耐庵的《水浒传》书稿一同带上,四方奔走,联系出版,都未成功。洪武十三年,四十八岁的罗贯中来到福建的建阳,建阳是当时全国的刻书中心,可是,建阳的所有书坊,没有一个敢接手,罗贯中只好暂时住下,一边等待时机,一边继续写《三遂平妖传》等书,当他搁笔时,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还在为出版的事而奔走。晚年的他还壮心不已,准备写《文天祥传》,就到文天祥故乡卢陵搜集素材,洪武三十年(公元1400年)罗贯中在卢陵病逝,享年七十岁。
大约过了两百年左右,到了嘉靖年间,朝里出了一个兴化进士名宗臣,字子相,在福建任提学副使,后作福建布政参议,专门负责训练新兵,准备配合戚继光平息倭寇。罗家后人以乡谊去见宗臣,同时,以《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手抄本相送,以激励士气,鼓舞士兵斗志,果然效果很好。加上当时有很多长篇作品问世,活字版已经广泛推广,印刷成本、时间大大减少,宗臣就批准印刷作坊出版,使这两本巨着才得以流传下来,直至今天。
宗臣在当时文坛上和李攀龙等人齐名,成为后七子之一,着作有《宗子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