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温暖且轻柔,却无法将此时的气氛缓和分毫。
谢衍被公主训斥,无需他亲自出马,朝中自然有的是人替他出面弹劾公主无礼。
其中就有正三品门下常侍魏怀瑾。
魏怀瑾是太子党,他和礼部侍郎陆鼎岩一起,曾很多次弹劾过墨玖安。
比如墨玖安要参加秋猎之前,在她参加秋猎之后,当她替蒙梓岳和柏屠开脱时,亦或者在她使用乌氏的龙骨鸣镝自保之后...
总之,只要事关墨玖安的,他俩必定会出面火上浇油。
这次也是。
魏怀瑾蓦地站起身,先朝盛元帝拱手,满口愤懑道:“陛下!公主行为不端,失礼失德...”
“放肆!”
然而魏怀瑾还没说完,就被墨玖安一声厉喝打断。
墨玖安倏尔转头睨向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威风凛然,在阳光下,仿若一只舐血的龙已经展开了那发着寒光的尖牙。
“本宫贵为一国公主,却被尔等胡搅蛮缠,数次言语冒犯,本宫不发怒,尔等是不是以为本宫是任你们欺负的绵羊!”
墨玖安说着,一步步逼近谢衍,微微弯腰,目光阴鸷的盯住他。
“本宫就是训你了,你能拿本宫如何?”
墨玖安放轻了声音悠悠慢语,这反而生出了一股极强的压迫感:“怎么,难道想故技重施,唆使百官弹劾我吗?就像你二十年前对我母亲做过的那样?也给我安上妖女的恶名?”
墨玖安不屑地挑眉,用阵阵低笑声肆意嘲讽。
她缓缓直起身,提高音量道:“好啊,文武百官在此,大鄿精锐,京都百姓,甚至两国使团皆在此,尔等尽管试一试,看能不能将本宫赶出京城”
墨玖安的行为和言语在众人看来就是妄自尊大。
魏怀瑾和陆鼎岩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高位处太子的声音阻断了话头。
“玖安,差不多得了”
太子墨粼开口提醒她,他的语气倒不像方才的谢衍和魏怀瑾那样,他话语间并不带轻蔑,只有一国太子该有的,主持大局的稳重与冷静。
所以墨玖安并没有像方才那般激动,只是冷笑一声,看着太子说:“太子应该也是和议派吧,和议,呵呵呵,与北凉这种背信弃义之辈和议?可笑,愚蠢”
墨玖安的这一番话自然引起了北凉使臣的不满,他们嚷嚷着质问墨玖安,墨玖安却将目光落在四皇子拓跋篱身上。
她一步步走向四皇子,离他三步之远停下,冷厉的眼神静静地瞅着他。
拓跋篱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微扬,轻轻抬手,他身后乱吠的一众使臣瞬间安静了下来。
墨玖安这才凝声道:“拓跋篱,你给本宫听着,北凉屡次三番犯我边境,屠我子民,辱我子女,本宫早就想讨个说法了。若不是我大鄿二十万铁骑镇守边疆,尔等蛮夷早就想冲破城墙奸杀掳掠了吧!还想和亲?哼,和亲就能阻止你们妄图我大鄿疆土了?”
墨玖安手指身后的谢衍等人,清冷的声音不掩肃杀之气:“他们几个废物怕战,可本宫不怕,我大鄿数千将领不怕,数十万精兵不怕!三十年了,我大鄿未曾主动犯你疆土,尔等是不是就以为父皇年迈,我大鄿不及往日英勇了!?”
墨玖安大声说着,甩袖转身,面向演武场上的一众黑甲精兵,“尔等且睁大眼睛看看他们,他们想立战功,他们想饮马瀚海,封狼居胥!我大鄿精锐各个铁骨铮铮,自当一生征战沙场,戎马倥偬,即便马革裹尸,死于遍野又何惧!”
在这广阔的演武场上,唯有墨玖安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四周。
那些站岗的士兵,直直望着观赏台上,那一袭素白纤瘦的身影。
她手握利箭,裙摆被鲜血染红,却生出了动人心魄的威势。
即使不戴金钗凤簪,即使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那群衣着华丽的男人中间,她的气场不仅不输分毫,反而压过了现场文武百官,乃至她身后的东宫太子。
仿若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将领,墨玖安走到观赏台边缘,看着底下的士兵呐喊:“大鄿的勇士们,大声地告诉他们,你们敢不敢战!?”
在一息的沉默后,演武场几乎同时响起震天动地的呐喊声:“敢!敢!敢!”
在场的士兵们或者长枪震地,或者握刀的手臂高高抬起。
那铿锵的呐喊声如雷贯耳,仿若要将整片天空撕裂,在演武场上回荡,震撼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墨玖安也跟着亢奋起来,继续问:“你们可想金戈铁马,立下赫赫战功!?”
“想!想!想!”
每一个士兵的声音都如同战鼓齐鸣,展露着他们内心深处的斗志。
众兵共振,将这份豪情壮志凝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直逼天际。
墨玖安的身影恍若一轮明月,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而她的话语仿若一剂猛药,赋予了他们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整个演武场顿时充斥着激昂的战意,甚至连观赏席的百姓都被触动,纷纷站起来表示他们的立场。
百姓不愿战发没错,可他们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被北凉侵犯,绝不会容忍北凉使臣如此挑衅。
墨玖安用慷慨激昂的话语振奋了在场的士兵,同时,她也抓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点,直戳将士们的内心。
那便是,他们太想立功了。
底层的人太想进步,太想突破阶级束缚。
实现这一志向的途径,对文人而言是科举,对武将而言,便是战争。
在门阀盛行的时代,和平太久就会出现一个问题,那便是上升通道几乎关闭,寒门再难出贵子,底层士兵再无翻身之日。
去年,墨玖安给了寒门学子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那么现在,也该让这些出身卑微,毫无背景的武将们得到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
“想!想!想!”
大鄿精锐的呐喊声如同雄狮咆哮,激动的声浪在空气中肆意蔓延。
墨玖安嘴角满意地勾起,缓缓侧身,冷眼睨向拓跋篱,“尔等三番五次挑衅,是拿我大鄿精兵是摆设吗!”
墨玖安话音刚落,围绕全场而站的禁军同时长枪震地,连震三声,像是巨浪拍打着岩石,带着不可阻挡的气魄。
墨玖安身后,是大鄿全副武装的黑甲精锐。
她浑身的装饰素雅单调,一袭白裙与身后一众绚丽的黑色强烈碰撞,却丝毫不违和。
恰恰相反,在这令人胆颤的威势里,她神情淡淡的,骨子里散发的那股子王者风范,能轻而易举地统领这群气势磅礴的精锐。
北凉使者内心很不想承认,方才有那么一瞬,他们还真被这架势唬住了。
包括四皇子拓跋篱。
台下的士兵和观赏席的百姓都热血沸腾,而高台之上,四周皆蔓延着瘆人的沉默。
无论是两国使臣还是大鄿百官,都直愣愣地瞧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公主殿下。
公主的行径在大鄿众臣眼里无疑是放肆的,甚至是不敬的。
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区区一个公主竟敢煽动底下的士兵,这是对皇帝的不敬。
在两国使臣面前,公主竟敢谩骂他们是废物,这是对他们的不敬。
向来冷静自持的谢衍,此刻也不由得被情绪左右,若不是墨玖安用几句话就让一众士兵齐声回应,谢衍都不至于亲自出马。
谢衍和三朝太傅袁钰对视了一下,袁钰心领神会,打算看准时机就跟着谢衍开口。
谢衍果断站起身,朝盛元帝拱手道:“陛下!公主此举已过尊卑之道,实乃对天子的不敬,公主公然谩骂百官,实乃对万方臣民之不敬,兵者国之根本,本应仰赖君之号召,今日却为公主所动,心生异志,悖离忠诚之道!公主激奋之辞煽动将士,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是想动摇民心,欲图谋反之策!?今日公主敢公然不敬,他日就敢暗藏祸心,臣跪求陛下严惩其罪,以儆效尤!”
谢衍说罢,唰地一下跪下来叩首。
见此,立马就有一群朝臣出面附和,也跟着扑通跪了下来,那神情写满了忠心耿耿四个大字,悲愤的语气全是“肺腑之言”。
袁钰则静静地观察盛元帝的反应,如果盛元帝同意,那袁钰就不用再开口劝诫了。
可是,袁钰和谢衍等人等了片晌,都未见盛元帝有所反应。
他就像听不到朝臣的弹劾一样,只管直直瞅着墨玖安,始终一语不发。
众人不由得疑惑。
谢衍保持着叩首的姿态,他身后的几个朝臣则忍不住偷偷抬头,试图查个究竟。
可这一次,他们难得地,无法从盛元帝的表情里读出明显的线索。
他们只能感受到盛元帝周身的气压很低,那双幽深的眼眸紧紧锁着墨玖安。
众臣想当然地认为,公主的行为终于触碰了盛元帝的底线。
他们不禁暗喜,静待盛元帝的雷霆之怒震碎墨玖安。
可他们又等了片刻,盛元帝依旧没有动静。
这下,谢衍也不由得抬头揣摩盛元帝,其余大臣们则顺着盛元帝的视线看向这个胆大包天的公主。
又一次,他们并没能看到他们所期待的东西。
墨玖安脸上并没有他们以为的恐惧与不安,恰恰相反,她竟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盛元帝,丝毫不掩饰自己锐利而坚定的目光。
见此情形,谢衍突然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立马开口提醒:“陛下?”
太子墨粼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安地唤了一声:“父皇?”
可盛元帝依旧没理。
整个演武场上,有且只有德栩一人知道,盛元帝的这个反应意味着什么。
德栩心里暗暗叹气,偷偷瞥向一旁端坐的太子墨粼,渐渐地,德栩眼底浮上了一层怜悯。
德栩知道,盛元帝这不是愤怒,更不是在思考该如何惩戒墨玖安。
他是在回忆。
回忆几日前,她女儿在乾坤殿内向他说过的那些话。
那是她第一次向盛元帝袒露自己的野心,也是她第一次承认,她想争。
盛元帝从来都知道,他女儿很固执。
一旦认定的事,她无论如何都要做,这一点,随了她母亲。
盛元帝也知道,她聪慧过人,果敢敏锐,若论政治手段,她甚至不输那些为官多年的朝臣,若论兵法,她不输那些带兵多年的将领。
过去,墨玖安不止一次偷偷给盛元帝出谋划策,巧妙地帮他解决朝中的难题。
可从始至终,盛元帝都没有把墨玖安当皇位继承人看待过。
直到她的行为愈发逾矩,直到墨粼直言戳破,直到墨玖安亲口承认。
直至此刻,当一众朝臣为了自己阵营的利益,不惜助长北凉气焰的时候,当太子和三皇子保持沉默,静观其变的时候,他的女儿却如此“放肆”地煽动众兵,振奋民心,扬大鄿威风。
她此刻的眼神十分清晰。
不收敛,不避讳,与他这个一国之君如此这般对视,丝毫没有退让的迹象。
盛元帝知道,她在赌气。
她在生他的气,同时她也在告诉他,她有资格。
她以这种方式向他证明,她敢争,甚至,她敢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因为,墨玖安方才的行径往大了说就是大不敬之罪,就是煽动民意,就是暗藏祸心。
谢衍的那一番话说的很精准,精准到,盛元帝甚至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绝不可能承认谢衍所说的那些,更不可能顺了谢衍的意惩罚墨玖安。
墨玖安也认准了这一点。
父女俩彼此心知肚明,而墨玖安此时的眼神在告诉父亲,她绝不会低头。
谢衍和墨玖安双方都不可能退让,全由他这个一国之君来决定最终的结果。
于是,盛元帝选择了沉默。
长久的沉默。
三朝太傅袁钰终于看不下去,缓缓起身,以老师的身份开口劝诫:“陛下...”
然而,袁钰苍老沙哑的声音一出,盛元帝蓦地伸手指向袁钰的方向。
袁钰瞬间噎住,一时忘了反应。
就当袁钰愣住的几秒里,他瞧见高位处,那只指向自己的手缓缓向下,做了一个“坐下”的手势。
这一幕对在场众人的震撼程度,丝毫不亚于方才士兵齐声呐喊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