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无声。
月亮像被蒙上了一层红纱,看久了会让人嗅到一股血腥。
海波微荡,漂浮的火山近在眼前。
“你到那儿去吧,我一个人就行。”
田斓指了指白花海芒果林。
红鸟会意,向下俯冲,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无需红鸟带路,这双斑斓巨翅将田澜带回到了她出生的地方。
海风把白花海芒果林吹得瑟瑟作响,海面却异常平静,掩盖着海底的暗潮汹涌。
田斓飞抵火山口正上方,一股温柔且温暖的气流将她包围。
“爹爹,你还在吗?”
收起巨翅,女孩如扎猛子般,冲入了黑漆漆的洞口。
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让田斓阵阵作呕。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女孩却看到了弥漫着的红色粉尘。
“这就是赤化的原因!”
在鹦鹉螺嵌入手心后的片刻,田斓获取了所有爹爹经历过的场景,这赤化便是其一。
同时,随着极速下冲,洞径越来越大,那红色珊瑚巨树的顶端,也出现在女孩眼中。
“自由之梯!”田斓叫了出来。
她感到震惊,这一刻,她甚至忘掉了一切,她为自己体内也流淌着他们那样的液体而热血沸腾和骄傲!
而当她展翅与这大树擦肩而过,又稳稳的停在螺蚌地面上,望见被捆绑在树脚上的爹爹时,那热血沸腾与骄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从鼻腔瞬间发散到全身的酸楚。
火红的“自由之梯”下,细细的银丝中,是一个失去了自由的人。
田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神采奕奕,身材伟岸的精壮汉子了!也许,只有曾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才能认出他来!
半蝶将他捆于树下,日夜啃食其身体,同时又喂他白花花粉,并以有强效生肌功能的海泥敷于其伤口。三百六十多个昼夜过去,田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已是瘦骨嶙峋,体无完肤了。
除了脚下阵阵传来的呐喊和震动,四周空无一人。
田斓紧握着双拳,一步一停,缓缓来到田句身前,鼻腔抽搐,流泪不止。
夹杂着缕缕被血浆包裹着的枯黄长发凌乱不堪,下面是一双浑浊无光,半开半合的茫然之眼。颧骨高高隆起,撑起这张满是皱纹和凹陷的熟悉脸庞。
田斓从腰间拔出龙虾断尾,割断了银白茧丝。
看着这个把自己养大的人,给自己温暖和快乐的人,为自己献身的人,女孩嘴里只剩咸咸的味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当一个如此让自己牵肠挂肚,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人出现在跟前时,田句,能感觉不出来吗?田句颤抖着,拼尽所有气力,打开了布满褶皱的另一半眼帘。
在看清日思夜想的孩子就在眼前那刻,那对已是蒙上了一层蜡黄的眼球,瞬间亮了起来。
“你----不是我生的。”
焦枯的嘴唇微微开合。
“我知道。”
湿润的鼻翼快速扇动。
“我---不想---离开你的。”
“我知道。”
“我----不后悔。”
“我知道!”
田斓一把将爹爹紧紧抱住,斑斓巨翅包裹着二人,天旋地转,仿佛与世隔绝。
他们等这重逢的一天,等这一个拥抱,等了好久。
可惜这样发自每一个细胞的快乐的沉浸,只持续了不到片刻,甚至他们都还没想好下一句对对方说的话。
一阵躁动从身后传来,地面狠狠地震了一震。
数十只半蝶扇动着翅膀从白玉大“碗”下涌出。
一只看样子便是今日“女王”,拥有眼口及下肢的半蝶瞬间来到父女跟前,怒喝道:
“你在干什么?没有这个必要了!”
女孩收起翅膀,依依不舍地松开双臂,擦干眼泪,转身挡着田句,面对着那“女王”。
“你!!!你是!!!???你是那时-----”“女王”惊得发抖。
“对,我就是那时的那个茧!”田斓挺着胸道。
“你得留下,你是我们的孩子!”“女王”鼓起双目恶狠狠地大叫道。
一照面它便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但它实在是没有想到,那时最后的希望竟然自己送上了门来!?虽然已是太迟。
其他半蝶闻讯纷纷围拢过来,浮在“女王”身后。
“快跑,它们要唤醒水母!”田句撕心裂肺地狂吼,虽然这吼声那么微弱。
“为什么?”田斓惊疑万分,她获取的信息非常明确,这些半蝶想方设法,只为成为完整的人类,像人类一样生活!但看眼前这些缺这少那的面孔,与人类相去甚远。唤醒水母!?它们放弃了?是要自我毁灭!?
“孩子,”那女王停在半空,突然由怒转惜道,“你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唉……”
田斓只觉脚底摇晃,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不断由下传来。
“那时这个人独自前来,说你已经得病死去了。我们哪肯相信,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可惜我们再也没遇上过路过的船只了-----”“女王”继续说道。
不对,听“女王”这么一说,父女二人心中泛起阵阵迷惑----红鸟不听指挥了?鹦鹉螺的作用呢?那巨鲸是怎么回事?
“抓不到人类,我们除了继续相互啃食,又怎么会放过他呢?”
“女王”指着田句道,
“没想到啊!”“女王”由惜转悲,
“没想到我们却被他感染,失去了那时对成为人类的渴望----”
“女王”的情绪低落至极,让人觉得,她才是那个被啃食的人。
“在这个人类的血肉里,全是无穷无尽的哀愁与思念,太苦了---”“女王”叹着气,望了望头顶的出口,“这苦就像水母,把我们全都吞噬了。”
田斓回头看着爹爹,泪水再次涌出。
“够了够了……也罢也罢…………但你——”“女王”指着田斓,环视她的美丽翅膀,怒道:“你是我们的孩子,你必须与我们同生共死!”说完舒展双翅,向田斓父女撞去。
田斓闪电转身,双手拦腰扣住田句,巨翅一振,向上冲去。
天摇地动,晶莹绚烂的墙壁如波涛般起伏,一盏盏鮟鱇明灯如初雨振落。
那时,七彩海葵大战变形水母,海葵死前将全身剧毒彩刺插入水母内壁,谁知那水母也是身藏剧毒,以毒攻毒,加之其体量巨大,只是被麻痹了而已,一直处于假死状态。而半蝶正是由“自身人体化后,生存空间并未见变小”,得出了水母身体仍在不断生长,水母未死的结论。
如今,“水滴”中层,无数半蝶摆成数十股七彩长龙,以蚕丝编织成绳,或拉或拽,正将那些插入水母内壁的海葵毒刺一厘厘地拔出……
田斓全身紧绷,紧扣着田句,在巨梯缝隙间左闪右避。不多时,双翅便被那树的“骨肉”枝干撞得残破不堪,摇摇欲坠。怎奈何半蝶们紧追不放,那“女王”更是边追边喊,“你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人类,看看你那双翅膀吧!”而女孩稍一分神便又被拉近一分。
“你是我们的孩子,好好想想,不要做我们唯一的叛徒……!”“女王”继续喊到。
就在女孩到达巨树顶端的一瞬,一只的手臂抓住了一只田句那骨瘦如柴的脚踝。接着,是两只。
“放开我,你走!”田句第二十次在女孩耳边呼喊,这呼喊有气无力,却是斩钉截铁。他已是无力推开田斓了。
半蝶们纷至沓来,一个接一个的拉住上一个。
田斓咬着牙,眉头不断抽搐。她右手扒住树干,左手拦腰紧抱田句,承重下坠,但死不松手!
片刻之间,更多半蝶来援,而她的翅膀接近支离破碎,无法强行振翅高飞,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住了!
就在此时,一声长鸣,田斓会心一笑!
一对更大更强的红翅从天而降,一双钢铁巨爪钳住了女孩的肩头!
“呯”地一声巨响,那自由之树不知为何突然垮塌,如巴掌般扇着十数只半蝶轰然倒下。
“放开我,”田句耷拉着头细声到,“水母快醒了!”看到白玉大“碗”中喷涌而出,向此赶来的半蝶,他意识到,它们的任务完成了!
曾经绚丽多姿,光芒无限的七彩“水滴”,开始渐渐褪色熄光。原本坚韧如钢的外壁,也迅速软化,甚至蠕动起来。
水母完全苏醒,也许就在下一秒!
天平的一端不断加码,而另一端,快精疲力尽了。红鸟的利爪已经深深插入田斓肩头。鲜血溢出,女孩紧扣田句的双手,却更紧了。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四个字---“绝不放手”。
但,她还是放了。
“这是最后一次……”田句,笑了。
“爹爹……”田斓摸了摸咯吱窝,哭了。
红鸟钳着女孩冲向火山口,冲向夜空……
水母苏醒,修复创口,合拢内壁,开始进食。
看着同胞顷刻化为乌有,无数的半蝶眼中流出了一种晶莹剔透的液体。
它们离人类,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