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船而归的人
夜林沙沙,马蹄嗒嗒。
身虽随马起伏,心却随人悸动。
返回的路程虽短,陆羽二人心里却已是反反复复,思前想后了数遍。
羽梦舟想的,是那奇怪女子的出现,对自己,对二木,到底意味着什么。
陆二木想的,虽也似乎包含了梦舟所想,但他考虑得最多的,是这次深潜队的到来会给镇子乃至周边数镇带来灾难还是别的什么。另外,他又有一种难以启齿,或者说是自己都无法明辨的感觉----这个璃瑶的出现,似乎,竟然,照亮了那么一点点田斓的生死未卜所带来的心灵上的黑暗。
到了林子边上,下了马,二木在前,梦舟在后,他们不约而同,走得都很慢。
一个想要多一点点时间给自己再想想,一个只想与心上人多单独相处一点点时间,不言不语都行。
但终于,他们还是到了。
院墙外,他们二人只能听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言语声,便以为会议已经结束。这个时候,二木才突然想起要告诉爹爹娘的坟完好无损,不需要担心了,于是两三个急步便冲到了院门中央。
不算大的院子灯火通明,两方人一左一右,中间隔出一条半丈宽的碎石小路,路尽头的堂屋门前,一张半丈长,三尺宽的淡蓝色航海图被图后两人张臂高举过头,平平整整。
陆冬生与一位长须满面,不怒自威的银甲将军正分别站在那图的两端轻声交谈。
二木看到这场景,被吓了一跳。
众人看到二木这模样,被吓了一大跳。
院子里嘈杂起来,在大家伙各式的目光下,陆羽二人不知如何是好。
陆冬生两三个健步来到二人身边,羽归林也从人群中挤出,疾步走向妹妹。
“梦舟受伤了?伤哪儿了?”陆冬生皱着眉,关心地问道。
梦舟赶忙道:“没有,这些都是二木的血。谢谢陆叔叔关心。”
“哦,好,没受伤就好。”陆冬生道。
虽听妹妹这么说,羽归林仍是满脸怒火地盯着陆二木,似在责怪他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妹妹。只是在此场合不好发作,于是一把扯起梦舟回到了长老身旁。
“你娘那---怎么样了?”陆冬生铁青着脸道。
“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毕竟,二木相信,以璃瑶的行事风格,没有人会违背她的意思。
“好,那你呢?”陆冬生盯着二木腹部的那片血迹。他虽然心痛二木,但在他看来鼻青脸肿又满面血痕不重要,重要的是全须全尾能跑能跳。
“我没事,不过一点小伤。”二木咬牙拍了拍腹部那片血迹道。
说是这么说,在场的人应该是不信。
“嗯,那就找个地方坐下。”陆冬生说完后也不问是怎么弄的,就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径直回到航海图前。不过明眼人倒是看出了他的腿有点微微颤抖。
“你儿子?”银甲将军问陆冬生。
陆冬生抽搐着脸笑了笑,点了点头,高声道:“这是深潜队总指挥李怒李将军,”这是说给二木和梦舟听的,转而又对李将军道,“我们继续吧。”
“由于奔牛号的沉没谁也无法意料,随队出海的辎重只能从沿海各镇借调船只装载。联系各镇船只的士官已连夜遣出,加上本镇现有的,到时将有大大小小百余艘单艘载人数二十以上的渔船在双季前海集结。五千兵士及辎重也将在黑礁码头登船。”李怒道。
“五千!!!”
左方正一片哗然。
原本听说来了三千人便觉得不可思议!
五千!!!
而且全都要征用民船!
朝廷难道没有官船?
朝廷没钱了?
到底是要找什么?
到底是要抓什么?
各种奇思怪想在不同的脑袋里油然而生,再从嘴里喷薄而出。
陆二木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同时也认为无论来多少人也不影响璃瑶的承诺。
镇长陆贵生出列,高举双手不断下压,示意安静。
但这手势不大好使。
“李将军,”陆冬生面露难色道,“原来不是说三千吗?”
李怒不答,瞪向左方正,高声道:“各位,听我把话说完!”
这人的话好使!
左方正很快便安静下来一半。
“骑兵一千已到达双季西面密林,步兵四千押送辎重随后就到。”李怒道,他还不知道林子里发生的事,认为副指挥林岩溪还在路上。实际上在璃瑶的强势之下,四千步兵如今已在林子外就地休整,等待天一亮便入林伐木,安营扎寨。而二木遇上的,正是骑兵的先遣小队。
“伐木扎寨安营,征船运兵出海的费用已到。”李怒向右方正大手一挥。
只见右方正的数十兵士每人从腰间取出两条二寸长一寸宽半寸厚的银块,高举过头,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眼力好的,已看出了银块上的“祁”字。官银在此,左方正顿时鸦雀无声。
李怒接着道:“百余艘船艇自然配百余执帆掌舵之海民,自家人驾自家船,再好不过,酬金自是不在话下。若是功成归来,奖励也将超乎各位的想象。”
左方正顿时再次沸腾。
“按刚才所说,我们先向南,无论船速如何,待行满49个时辰再向西行21个时辰,最后一路向南,直到出现五星伴月之景。”
“要是那景象始终不出现又如何?”左方正中有人叫道。
人人附和。
李怒目光一柔,突然放下威严微微笑道:“海上行舟,自然是身不由己。军中为将,不过是领令而行。我们,不过都是随命而动罢了。”
众人对他这不算是回答得回答似是听懂了,但又不大明白,于是又开始嘈杂起来。
“你看,”李怒面向陆冬生道,“就双季而言,能有多少人愿意驾船随队远行呢?”
陆冬生闭上眼,似在估计。他知道这远航可长可短,短到十天半月,长到遥遥无期,甚至永无返回之日。他实在不想双季,包括周边,沿海各镇里的任何一人加入到这无法预料的远航中。可爱财之人,爱海之人,爱赌之人皆有------
“航海日志!!!”坐在屋檐下的陆二木突然跳了起来,打断了,或者说是吓断了陆冬生的思考,压过了左方正密集的轻言轻语。
陆二木从未见过如此大,如此纵横交错,标注细致的海洋图。在他不断斜盯着看的过程中忽然想到,如果田斓随鲸而去,鲸又会回到它熟悉的那片海,那么奔牛号的航海日志就能带自己到达捕捉那鲸的地方。
“奔牛的航海日志在哪?”二木大喊,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问谁。
陆冬生瞪了他一下,抬臂压了压五指,示意二木坐下,冷静。
二木一怔,也不好意思起来。但心中仍是仿佛打起了出征的战鼓。
“对,奔牛的航海日志在哪?”
“张副船长可没死,日志呢?”
“我就说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收场了!”
“捕那怪物是谁下的令?”
“那么大的家伙----就不想想后果?”
左方正喧闹起来,里面不乏死去的奔牛船员的亲友。一些周边镇子的人在这个时候也把自己当做了土生土长的双季人。
确实,葬礼过后是该问责了。
李怒自然不愿参合到奔牛的事里,他跟陆冬生,陆贵生打了个招呼后,摇摇手便带着兵士们列队离开,向林子里去了。
陆贵生站到了右方正的空地上,他使劲地打手势,喊安静,他想把竖着开的会开横来,台下却无人理会他这个镇长。
陆二木正为因自己的一句话而失控的场面而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爹爹打着手势让举着航海图的二人把图卷起,拿入堂屋。
“等等!”
陆二木话音未落便被陆冬生一把拽入了堂屋,接着,堂屋的门被关上了。
“我娘的----娘家来人了?”
陆二木问。
他是在问陆冬生,也仿佛是在问自己。
“我见到他们的第一眼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陆冬生对儿子说,“他们是跟随奔牛一同到的。我问了几个奔牛的船员,当时他们正在海上漂着。”
看着眼前这两个白得发亮又五官精致的陌生人,陆二木竟然有一种亲切感,甚至认为他们就是自己的亲人。因为他去世的母亲,远近闻名的白美人朗秋,也是这般模样。
“你们---”
“他们不会说话。”陆冬生道。
“为什么?!”二木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个看起来三十几岁的成年人除了白和漂亮也没什么异样呀!
“他们不会说我们的话。”陆冬生道。
“会----点-----”二人之一缓缓地说。
“我们----在----船----上----学了。”另一人道。
这下子轮到陆冬生觉得不可思议了,他满脸的责备,皱着眉道:“你们之前怎么一个字都不吐出来!?”而且陆冬生发现这两个人进门就一直盯着二木看。
二人不语。
“你来。”陆冬生让二木进里屋。
“有件事我和你娘都瞒着你和你大哥,”陆冬生低声道,“你的娘原不是双季人,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被镇子里的鳏夫李福根收养,但从来都没听说是从哪里收养的。”
“就像田斓?!”二木想起小时候在镇里瞎跑胡逛时听老人讲田斓是他爹从外面抱回来的。
“嗯,也许吧。”陆冬生叹了口气道。
“问了他们是哪里人吗?为什么会漂在海上?”二木向外瞅了瞅,刚问完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这几个时辰发生了太多太多不可思议的事,而眼前这一件,二木自然而然地把它与其他的匪夷所思放到了一起。母亲的身世,其实也就是自己的身世,很有可能在这两个人的嘴里。
“现在可以问了--”陆冬生道。
“好!”二木道。
虽然屋外渐渐安静下来,父子二人还是没有出到堂屋,而是把那二人叫进了里屋。
“第一个问题,”二木先开口,且表现得很冷静,“奔牛号,你们能听懂吧?,”
一人摇头,一人点头。
“奔牛号抓到巨鲸的时候,你们在船上吗?”
“在。”
“好,你们还记得从抓到巨鲸到看到陆地大概过了多长时间吗?”二木目睹了当时奔牛的速度,如果他们能知道大概的时间,那么他完全可以按那个速度找到巨鲸出现的那片海域。他已经等不急去问奔牛的船员了。
一人双手比圆,从头顶划向一侧耳际。
二木大喜!奔牛定是在回程途中抓到巨鲸的,那么那片海,不远!
“第二个问题,你们的家在哪里?”陆冬生问。
“我们的----家----叫做---五螺世界----”二人之一道,他的语言能力明显远远高于另一人。
“在哪?”二木道。
“海底----之底----”
咔咔咔咔咔-----轰轰-----
唰唰--唰---唰--
屋外西面突然传来忽清脆忽沉闷的连续巨响!
陆冬生猛地拉开门,见到众人拥挤着冲出院门,向西拐去。
东方泛起了淡淡青白,天要亮了。
“步兵到了。”二木道。
“去看看吧。”陆冬生道。
父子二人加上美白二人,一起向引归峰跑去。
登上半山腰,四人举目遥望。只见一节泛着绿光的巨型“竹子”横在密林以北,如擀面般地把一片片绿林轻松撞倒。不一会儿,也许是已经完成了“伐木”的任务,那东西便凭空消失了。
陆二木见怪不怪。
美白二人似乎记忆犹新。
陆冬生则口瞪目呆。
但有一点陆冬生可以确定,倒掉的,并不是爱妻所葬的那片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