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云开月明,林远的一番交心使得牡丹心结得解,心情也豁然开朗。
待三郎他们回来,酒席已经备好,牡丹给众人斟上酒,眼角眉梢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神采了,三郎看着焕然一新的牡丹姐姐, 既开心又落寞。
他知道,她的开心是因为林远。
其实他也想去西征,去抵御吐蕃,让牡丹姐姐再也不用和亲,不过自己年纪尚小,根本没有他的机会。
宴会上,几个人推杯换盏,就吐蕃战局聊了起来。
裴伷先举杯敬酒,预祝薛林远出征顺利。
“薛侍郎年轻有为,胆识非凡,此番你出征西域,定能凯旋归来!”
“多谢裴公!想当年我和梁王出征西域,还是裴公鼎力资助,此情一直铭记在心,从不敢忘。”
“薛侍郎不必客气,姝月幼时得薛家照顾,你我两家早已不分彼此。”
裴伷先意味深长的拍了拍林远的肩,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对于林远,他还是很欣赏的。
虽然这些年林远攀附武家,接受公主婚约,让他有些失望,但今日林远为了牡丹挺身而出,让他颇感欣慰。
尤其看到妹妹的神色,他就明白了,终究妹妹心里最在乎的人,还是薛林远。
而薛林远虽说和公主早有婚约,这几年却迟迟未成婚配, 看来也存在不少变数。
如今吐蕃形势有变,和亲一事或许还有回旋余地,如果此番林远能凯旋归来,立下战功,和妹妹再续前缘,也未可知。
终究,在裴伷先心里,还是希望妹妹能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
裴家兄妹和薛林远的亲近,郭元振看的明明白白。
他看了看一旁神色落寞的三郎,给李三郎也斟上一杯。
“说起来,此番咱们三郎也是功不可没。若非他收服了莽布支和赞婆,此刻郡主怕是已经嫁入吐蕃了。”
“是啊,自古英雄出少年,临淄王年纪虽小,虽说那吐蕃历来是我们的劲敌,不过钦陵一死,赞婆一降,吐蕃军事战力大减,已经不足为患。”
林远知道郭元振和裴伷先深谙吐蕃军情,当即虚心请教。
“说到这里,还请郭将军赐教,听闻那赤都松赞也是骁勇善战之人,常年领兵在外,不知他和钦陵相比如何?”
“那怕是没的比。”
郭元振大手一挥,哈哈大笑。
“薛侍郎大可不必担忧,自从一代战神钦陵死后,取而代之的吐蕃贵戚子弟不习战事, 骑虽精却不习战,根本不是唐休璟的对手。”
“是啊,听说在诛灭噶尔氏一族后,为免大权旁落,吐蕃王室不再任命大论,而是借鉴李唐,用众相制取代独相制。”
裴伷先历来消息灵通,对吐蕃很是了解。
“众相制?”
牡丹有些疑惑,这个词她之前似乎听林远说过。
“也就是各大氏族分享相权,以使王权与贵族平衡,防止再有钦陵那般的大伦独揽权势。”
裴伷先说着,看向了郭元振。
“郭将军,听闻吐蕃如今的宰相人数多达十余人,是也不是?”
“裴公所言不虚,总之钦陵一死,蕃军战力大大削弱,赤都松赞也就是年轻气盛,尚未亲自领教我大周国力,此番好好打他一次,以后也就老实了……”
“哈哈哈哈,来来来,我们共饮此杯,愿薛侍郎凯旋而归!”
郭元振和裴伷先颇有侠肝义胆 ,薛林远和李三郎正是少年得志,几人豪气云天,举杯畅饮,为即将到来的远征饯行……
——
林远出征这一日,紫薇宫内歌舞升平,册立太子的大典正在举行。
武牡丹没有参与这份热闹,目送薛林远离开之后,她启程去了嵩山。
虽然林远交代过,让她待在家中尽量不出门,但这次又是皇命难违。
原来,自从嵩山封禅以后,武则天就和嵩山结下了不解之缘,嵩山也云集了不少高人道士,香火更盛。
这两年,不管是祭祀祷告、除罪消灾,还是求神拜佛、寻仙问道,武则天都会派人去往嵩山祭祀,向三官九府诸神投简。
入秋以来,武则天一直身体不适,本就想派人去嵩山给她祈福消灾,如今正值册立太子,此等国储大事自然也要向天祝告。
武牡丹身为嵩山封禅的封禅使,曾为修道之人,又是武姓郡主,自然责无旁贷。
就这样,武牡丹带了一众女冠,奉旨前往嵩山。
她也很想去看看武攸绪了。
荒城监古渡,落日满秋山——时隔三年,再入嵩山,武牡丹思绪万千。
三年前的封禅大典依旧历历在目,也是在这里,她因言获罪,被流放去了西域,如今她又回来了。
如今的中岳庙已经成了皇家御用道观,武牡丹的衣食住行,一应事务全都有人接待,祭祀之仪也进行的很顺利。
祭祀公务完成之后,牡丹并未急着返回洛阳,她想到了武攸绪。
来嵩山之前,她已经打听过了,武攸绪如今就在少室山下隐居修行,所以牡丹独身前往少室山,寻访旧友。
翠木入云,衡阳雁过,终于,在少室山下的一处山洼里,牡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琴声。
牡丹寻声找去,只见松石下的武攸绪,一身葛衣,神色悠然,正在抚琴低吟。
“君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牡丹会心一笑,这是三年前的离别之时,她赠他的几句偈语。
她没有惊扰武攸绪,只是从一侧默默走近,静静聆听。
“你来了。”
琴声停下,武攸绪转身抬头,淡然一笑,对于牡丹的到来,他似乎早有预料。
“将军好耳力……”
“哪里来的将军?唤我无尘子即可。”
武攸绪说着,站起身来,抱起长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山洞。
“天干路远,进来喝口茶润润嗓吧。”
牡丹欣然应允,她随着武攸绪进了山洞,只见洞中十分简陋,洞口处放了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里面还有一处石床,上面堆着不少的经书古籍。
武攸绪放下琴,示意牡丹坐下,自己则进了石洞深处。
很快,他抱了一个白色瓷罐出来。
牡丹一眼认出,这是中岳庙里的罐子。
她惊喜的看向武攸绪,果然,看到她的神色,一向淡然的武攸绪也笑了。
“认出来了吧?这还是你远去西域那年,咱们在中岳后殿收集的梅雪……”
“三年了,这梅雪还存着呢。”
“三年了,它们终于等到你回来。”
武攸绪说着,升起炉子,打开罐子,一股梅香立刻飘散出来。
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台茶具,牡丹立马会意,过去把它们拿了出来,一一摆上石桌。
在这个陋室之中,唯一奢华的就是这套茶具了,这还是那年他们在中岳庙用的一套。
看来武攸绪隐居嵩山之后,一直把它们带在身边。
“将军……你可是知道我要回来?”
牡丹笑着,她还是习惯称呼他为将军。
“秽土三千界,万事有轮回。当初我们约好的一起品这梅雪,你自然是要归来的。”
武攸绪也不介意,他拿起茶饼,有条不紊的炙烤起来,然后研磨,烹煮……
眼前的武攸绪,身体瘦削,精神矍铄,颇有些仙风道骨。相反牡丹觉得自己久不修炼,沾染俗尘,一时有些拘束。
“想当年,你为将军,我为女冠,一起饮茶作诗,如今你隐居避世,逍遥在林壑之中,倒是我坠入俗尘,再历浮沉了……”
“在俗非为俗,居尘不染尘。牡丹,所谓大道无形,又何必拘泥于一个形式。”
说话间,雪水沸腾,茶香满室。
几盏茶后,牡丹和武攸绪相谈甚欢,已经毫无隔阂之感。
牡丹这才知道了武攸绪这三年的经历。
当年嵩山封禅之后,武攸绪执意辞官归隐,出家入道,但是武则天执意不许,所以武攸绪只得妥协,并没有真正出家入道,只是隐居在此。
这些年,他除了躬耕劳作,自给自足之外,闲来弹琴读书,品茶炼丹,也算逍遥自在。
不过,这里的日子也并不清净。
因为圣上的疑心,总觉得武攸绪隐居在此,另有所图,所以不时会派人过来查探。
同时也有一些攀龙附凤之徒,会过来拜访叨扰,劝他出山复出,不过武攸绪一概拒绝。
不管是陛下赏赐的金银绸缎,还是族人送来的钱粮器物,推拒不掉的,就都束之高阁,任其积满灰尘;遇到穷苦村民,再把它们一一分发,自己从不使用。
也是他的真心归隐,使得陛下不再疑心,他的生活也逐渐清净下来。
只是不久之前,因为魏王武承嗣去世,武则天又派人接他出山。
不过,还是被他拒绝了。
也是在这次事件中,武攸绪得知当年流放西域的丹阳郡主已经成了和亲吐蕃的公主,此番会归来为魏王奔丧。
所以,他也一直在等待,他知道武牡丹肯定会来的。
这几年,他唯一真心接待的人,也就是牡丹了。
虽然他已经不问世事,但对于牡丹,还是颇为关心的。
他知道牡丹此番入山,定然不是专程看他这么简单,因为那洛阳城内、紫微宫中,没有几个自由之人。
“牡丹,你今日入山,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是,也不是。此番前来是为了陛下祈福消灾,祭天祷告,也是为了看望故人。”
牡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欣慰的看向武攸绪。
“我来之时,宫中正有大事发生。”还好你归隐了,已经与这些皇权动荡无关了。”
牡丹虽然没有明说,武攸绪已经猜了个大概。
“哦?看样子,如今国储已定,太子已立?”
“正是,今日重阳,庐陵王李显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好啊,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早知道,该来的还是来的,该还的终究还是要还的。”
武攸绪长叹一声,似是突出了胸中积郁已久的一股气。
“早该如此了,所谓执念生嗔妄,魏王若不是执念太深,又何至于送了卿卿性命。”
说到这里,武攸绪虽然极力隐忍,也未免有些动容。
从他决意归隐的那一日,他就料到武氏家族会盛极而衰的结局;从知道庐陵王归来洛阳那一刻,他就知道圣上终会还政李唐。
只是,魏王郁郁而终,恐怕只是武氏家族衰落的开端…终究,昔日武家之人欠下的那些血债,还要血来偿还。
如今这些,也都和他无关了。
如果当初武攸绪执意归隐,更多是寻求自保之道,如今倒是真的生出禅心佛意出来了。
所以,武承嗣的葬礼,他并未出席,哪怕圣上为此大怒,怪他不近情理……
看着武攸绪祥和安静的面容,牡丹原本有些杂乱的心绪,也慢慢的平静下来。
关于自己这些年在西域的遭遇,武攸绪没有问,她也没有讲。
如今武攸绪已经出世之人,她又何苦那这些纷纷扰扰的尘事来打扰他。
牡丹原本想问问他,周真人的情况,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常年隐居在此,又怎么会知道远在咸阳的消息……
不过,牡丹没有问起,武攸绪倒是主动提到了周真人。
“牡丹,今日你来少室山,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是关于周真人的。三年了,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哦?将军请讲。”
“当年周真人被拘禁在少室山,我前来救他之时,他已奄奄一息,可能是觉得命不久矣,他说了一句话,似乎是让我转告与你。”
武攸绪说着,皱了皱眉。
“不过后来他有所好转,我送他去了乾陵,倒是没有再提起,我也就没有在意。如今想来,这句话倒是有些奇怪。”
“哦,不知周真人所说的,是句什么话?”
牡丹忽然有些紧张,她本能的觉得,这句话应该和她的秘密有关。
“来兮若尘,归兮尘定;不如归去,九九归一。”
武攸绪一字一句的说完,探究的看着牡丹。
虽然他这几年都没有参透这句话,却也牢牢的记住了它,显然,在牡丹的身上,是有些什么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