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此事青晓从来不知的杨宸此时有些坐不住,似乎忘了进去说话,两人就一道站在这殿门前的屋檐之下,任凭右侧的大雨向自己拍打。
“惑主?就一个宫女,惑主能惑到那般地步?”
杨宸的质疑青晓也有所准备:“若是之前,恐也无人会觉得。可是殿下自以为瞒过了长宁殿的所有人还有娘娘,跑了半个长安为奴婢买一支簪子做礼之后,也自有人会信了”
“可那时,宗爱已经被派去阳陵为先帝守陵了,如何还能要你行事?”
“在宫里坐到了那等地步,怎能会少些自己的耳目”
“那后来呢?”
“起初娘娘知晓了,为奴婢上了宫刑,说奴婢惑主,要奴婢规矩些。可太子殿下每每入宫请安也总会打趣奴婢几句,殿下也是如此,每逢一次,娘娘便要罚奴婢一次”
青晓说得很平静,杨宸心头却是波涛汹涌,这长宁殿的一等宫女,总是事多且杂,后来的杨宸很少能与青晓相见,每每相见都直唤你我而不论尊卑。可从未想过,一等宫女后面不过是为了罚青晓的由头更多,也让兄弟俩不再生疑。
“那你为何不说?”
“奴婢说了,殿下又能如何?找娘娘求情?殿下每日读书骑射,辛苦到那般地步,奴婢不忍殿下再为奴婢所忧,也更想留一命能苟延残喘,再多见殿下几次”
一桩如此隐晦的宫廷往事,就在青晓这等轻描淡写之下被赤裸裸的掀开,若真是杨宸去求情,说不准便是什么“害病”死了。
“那后来就藩,宗爱可曾指使你?”
“殿下许是以为那碗汤药无人敢喝,可殿下会错了那些深宫里受够了宫闱之苦的奴婢,若能得侧妃这个富贵,一碗汤药又如何。皇太后薨逝,奴婢父亲侥幸回宫回奏阳陵监造诸事,也派人与奴婢说了一声,若是殿下加冠之后就藩,必要奴婢随殿下南下。虽未曾想殿下就藩那般仓促,却也在圣诏后的第二日便知会了奴婢。”
“那母后怎么就准了呢?”
“因为太子殿下苦劝了娘娘整整一日,殿下若是信奴婢,就且信那长乐宫里,真正对殿下毫无算计的偏爱之人,唯有太子”
两人的对话到东宫这里,颇有默契的停了下来,杨宸转身直面着眼前的大雨,轻声说道:“本王知道,那本王问你,若是无人指使,你可愿随本王南下?”
“愿,从殿下的那支簪子日日夜夜在宫里伴着奴婢之后,奴婢便愿。因为殿下的簪子,奴婢的心意里,也唯有殿下。”
杨宸不知如何再说,只是就那么站在青晓身边,说了一句:“受苦了”
青晓不知杨宸这话算不算是在可怜自己,是因为碗汤药,还是因为在长宁殿里每私下和青晓说一句话,每偷偷带给她一份糕点,青晓便要多受一份板子,便要多在大冬日里赤脚站在雪里一刻。因为只有脚,杨智和杨宸才看不出一点点的破绽。
青晓的眼泪夺眶而出,问了一句:“那殿下对奴婢呢?是可怜奴婢?”
“既许你我,何能有此言?”
“殿下后来是不是也觉得奴婢有意示弱,让那嬷嬷飞扬跋扈,以至于殿下大怒,杖杀了那两人
杨宸不语,这一件韩芳一开始就能看出的事,杨宸理清头绪,倒也不需要太久。
“那殿下今日知道了这么多,有没有想过,为何娘娘让奴婢随殿下就藩,却还要多多派些嬷嬷来,是为了后来殿下与王妃的大婚之后铺路,免得王府后宅不宁,还是其实并未想过,让奴婢活着见到那一日?”
一语惊醒梦中人,领教过宇文云手段的青晓,其实对这潜藏的危险有超乎寻常的敏感。作为宇文云的贴身之人,她亲眼见到了一位心善的娘娘是如何到了今日这般母仪天下的地位。
好像是从进宫之后,高后和废太子飞扬跋扈之时,为了自保不得已,又好像是从陛下北伐,险些难以归来之后,可彻底的转变,是从杨智正位东宫以后。
从杨智正位东宫,从宇文云领凤册宝典正位中宫以后,从前那个待奴婢良善,待杨宸格外宠溺的娘娘在青晓这里便死了,死在了凤座之上,成了又一位让六宫之人听到声音便会害怕的高后。
可青晓也记得就是从那时起,陛下便很少进这长宁殿,也对杨宸刻意的疏远了起来,以至于有让良弓失和之言的:“长于妇人之手,何堪大用”的评价传出。
在获悉了自己身世之后,杨宸已经对从前许多想来理所当然实则有些怪异的事有所怀疑,今日听了青晓之言,便更明白了些。
“殿下,还有一事,奴婢不愿再欺瞒殿下”
“何事?”
“奴婢的名字不叫司马晓,奴婢的娘亲是大奉晋王府侍卫副统领褚世之女,奴婢的父亲宗爱,是大奉晋王司马柏之子,司马炯”
“你胡说什么呢!闭嘴!这是杀头的话!”
杨宸有些震怒了,这番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比天上的雷声让杨宸更觉害怕,这若是传出去,他们杨家可就要贻笑千古了。
虽是反了无道之君,可到底是以臣反君,到头来,灭了人家九族,却恰恰让这百密一疏的漏网之鱼潜到了自己的卧榻之侧。还差点让司马家的女子做了杨家的侧妃。这等戏文都编不出的故事,你要杨宸如何去信?
“奴婢自知无颜再见殿下,今日将这事说得明明白白,便是日后不愿欺瞒殿下一字一句,信与不信是殿下的事,若是殿下觉得奴婢之言太过耸人听闻,不愿信奴婢,奴婢也无明证。暗处里喘息,日日忧心事情败露的日子,奴婢已经受够了”
所有的话说完,青晓已经得了一个痛快,取了伞打算自己离去。
被杨宸一把攥住:“你好大胆,竟然瞒了本王这么久”
“先帝的雷霆手段奴婢听说过,天下无人敢姓司马,殿下今日给奴婢一个了结,奴婢也绝无怨言”
“你要去哪儿?”
“奴婢想干干净净的走,今日这样愁容病态,殿下不喜欢”
青晓自己拿了伞离开,回到冬名院,不想再穿上这身青衣,不想再为一句“青衣好看,日后就叫青晓吧”就十日倒有六日皆是青纱裙。
她还是很喜欢杨宸为她选的那身织锦烟云蝴蝶裙,想做不知春秋的蝴蝶,也不想做那度日如年的笼中雀。
她还是很喜欢那支杨宸买来的簪子,这么久了,也还是散着幽幽清香。她并未对杨宸说起,其实杨智当初也应过她,若愿去东宫,日后也定能做成一位侧妃。
可她没有,她不愿那深宫禁内难得的兄弟之情真的毁于自己手中,为了一支簪子,她清楚的回绝了东宫,回绝了一个可能是大宁皇妃的机会。她还曾听自己的父亲说过,当今长乐宫的这对父子,才是史册里最偏爱的帝王家,所以她很清楚,东宫那位有着让人足以惊惧的实力。
就算今日不能,那来日登基九五呢?
可她很庆幸,这天底下真有一人能这般待杨宸,未有为难两人,甚至成人之美,一力劝道中宫让自己随杨宸就藩。
天家真情本就不易,如何舍得毁掉,让日后杨宸去猜忌这位真正对他好的太子殿下。
至于自己,即使杨宸不杀她,她也没有颜面在舔居在王府,杨宸刚刚既然不曾挽留,自然也是给她一个解脱的意思。
听云轩里,杨宸失魂落魄的在立于雨中,一如当初在长乐宫里受了委屈心有不快又无能之力之时。
闷雷滚滚,青晓刚刚的惊天之言让这位少年藩王又一次为世事无常所震撼,一切答案的揭晓都未能带给他欢愉,甚至有种脱胎换骨的痛苦。
冲出听云轩,在那条去往冬名院的必经之路上,杨宸踏过雨水将青晓拉住,那伞上的雨水在急停之时被扔到了一边。
“殿下”
杨宸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只能按着本心行事,将青晓抱在怀里:“过去的事,勿要再提,留下来,以后做本王的侧妃,本王从前说过的事,一句都不能做悔”
青晓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挂满了一脸,但从呜咽声里应该是释然了所有:“殿下”
“日后做自己吧,什么司马家,本王不在乎了,你也要放下”
青晓就这样的杨宸的肩头不止的点头,这还是她喜欢的那个杨宸,一个心里有气只会让自己淋在雨水里的冲着大雨撒气的七皇子殿下。
这还是她喜欢的那个杨宸,肩头依旧宽厚温暖。
雨水是上天要洗去所有的尘埃,那雨水过后,自该一片分明。杨宸送往东宫的密信还未写好,朝廷的又一道封王圣旨却已经到了渝州。